11、贫民区4

消息在贫民区悄无声息的蔓延。

没人听见议论声,没人提起过它,但就像贫民区的存在一样,人们不提起它,但人们都知道它就在那。

短短几天,贫民区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乱葬岗那边看病不要钱。

事实上,阿秋他们的存在对贫民区来说,并非秘密,这间小小的茅草屋,之所以能汇聚这么多病入膏肓的病人,不只是因为乱葬岗就在这里。

事实上,这或许应该反过来说,这里之所以有乱葬岗,恰恰是因为阿秋他们在这里。

很多快死的人或是主动来到这里,或是被其他人送到这里,然后等待生命的尾声亦或新生。

那些干尸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承诺,如果迎来新生,他们会主动离开;如果迎来尾声,他们会成为拯救另一条生命的“药”。

“药”的效果没那么好,很多死去的人加起来也救不回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但它能给那些病情不重的人带来希望。

在没有医生的贫民区,这是唯一的治疗。

在贫民区之外的人很难想象,贫民区有多少人因为没法看医生,小病拖成大病,最后匆匆埋在了乱葬岗。

陆宜修原本不知道,但他现在知道了。

在大师被迫落草为寇(划掉)成为老师后,阿秋跟少女开始跟着他学习如何看病救人。

值得一提的是,大师最后也没说他到底叫什么,于是大家各叫各的,阿秋跟少女老老实实的喊他老师,陆宜修喊他大师,而病人则喊他大夫,从运行良好的称呼系统来看,他到底叫什么确实无关紧要。

赶鸭子上架的大师非常乐意找上几本医书照本宣科,拖到对方耐心告竭为止,但奈何陆宜修的要求十分具体——治病跟教学是一码事。

于是,阿秋他们一上来就直奔实践课程。

作为经验丰富且战果硕硕的□□湖,大师在被迫落草为寇时就已经想好了计划,比如如何浪费时间让这群人主动放弃学医这个想法,又比如如何找个机会药翻他们,逃之夭夭。

总之,只要给大师时间,他早晚能找办法离开这里——直到他亲眼看到陆宜修是如何给阿秋他们“治病”为止。

阿秋他们跟大师学习后,陆宜修接过了少女原来的工作——包括为死者祈祷,他的主要“治病”对象是阿秋他们,其余病人则都交给了正规的医学。

治疗效果相当好,如果说“治疗”那些病人是逆天而行,那么“治疗”在献祭中付出代价的阿秋他们,就像是把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

短短几天,皮包骨的阿秋长开了,瘦弱的少女丰盈了起来,有了那么一丁点他们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第一次看到这种“治疗”方式的大师不知道是被骇人的干尸吓到了,还是被神奇的“疗效”惊讶。他迅速变得配合,老老实实带着阿秋他们在一屋子的重病患者中寻找他能治的病人。

很不幸,他的医术确实是三脚猫,他顶天了也只能给一部分病人稍稍缓解疼痛。

“买药又是一大笔支出,”大师一边写药方,一边嘀咕:“我攒的那点钱要是敞开来花的话,过几天你们就得没钱花了。”

陆宜修手里拿着托人从城里买来的三字经,一个字一个字的教阿秋他们怎么读,怎么写。

阿秋他们面前是一个沙堆,他们拿着树枝在沙子上反复练习,等学会了,才小心翼翼的挪到树桩上——那是他们的书桌,用笔和纸一笔一划的写下刚学到的字。

笔和纸的价格不贵,大批量生产纸笔早就在几百年前成为了现实。

但奈何他们太穷,就算的便宜的纸笔,也得省着花。

大师攒的钱数倒是相当惊人——毕竟他这一行来钱快。

但这笔钱到陆宜修手里前,先是分给了帮忙的那些人,又买了食物和药材,然后以惊人的速度缩水。

看病自古以来就不便宜,眼下,大夫虽然不收诊金,但药材也是一笔让人头疼的支出。

大师一边看陆宜修的表情,一边继续嘀咕道:“不过到时候要是再找个骗子‘借’点钱,倒是还可以再撑一会。”

陆宜修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朝他摆手,等咳嗽完了,才道:“总不能老是‘借钱’,万一遇到了大师的熟人,那岂不是很尴尬?”

“这么说来,我的仇人确实不少,”大师摸着下巴道:“要不我给你整理份清单,咱们这就替□□道,劫富济贫?”

陆宜修刚想说什么,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这次的动静让阿秋跟少女一起朝他看了过来。

陆宜修朝他们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又捂着嘴转向大师,道:“我倒是琢磨过可以用贫民区里那些空着的荒地种药材,就是不知道这里适合生长什么药材。”

“这可不是个短时间能见效的办法,”大师看了眼陆宜修捂着嘴的手,递了块手帕过去:“买药材又是一笔支出,贫民区里的荒地也不是村里的田地,能不能种出东西来也不好说。”

陆宜修接过手帕,擦了擦手里的血,平静道:“我也没想短时间见效,这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要是短时间就能改变,那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大师瞅了他一眼,到底没说风凉话。

*

大师带着阿秋他们折腾了几天茅草屋里的病人后,新的病人闻讯而来。

新病人大多是些小毛病,不影响日常生活,大部分时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于是他们一直忍到了此刻。

大师可算是找到能治的病人了,而阿秋他们也迎来了被病例包围的学习生涯。

没什么比忙到停不下来的实践更能学到东西。

陆宜修的识字小课堂也跟着多了些学生,贫民区里的人大部分没有稳定工作,又因为城镇化失去了土地,在工厂都开始招收识字的工人后,他们对学习的渴望自然的就出现了。

事实上,再过几个月,这座城市里的官办学校也会对贫民区敞开大门,为他们提供基础教育。

在生产力飞速发展的情况下,基层教育的普及迅速推进,新设备需要识字的工人,新岗位需要接受过基本教育的员工,这些需求推动了变化。

贫民区正在发生某种变化,这种变化太过微弱,以至于外界毫无察觉。

在贫民区和洛南区之间出现了一条交易路线,一些特殊的商人走街串巷购买价格低廉的药材和食物,然后运回贫民区。

贫民区里躺在道路旁的人似乎变少了,又似乎还是那么多。

但对陆宜修来说,最大的变化,是大师那份寄出的信居然真叫来了一位神医。

这简直就跟从骗子嘴里听到了一句真话一样让人惊讶。

神医风尘仆仆赶到时,撞上了大师的教学现场,立马挤开大师亲自上手,用行动证明神医跟三脚猫功夫的区别——最大的支出-药材费直线下降!

作为一名在乡野间行医的大夫,他对治疗各种疑难杂症有丰富的经验——简单又便宜的丰富经验。

大师猝不及防的失去了工作,最后跑去跟病人们唠家常了。

以大师的说话艺术,轻而易举的跟病人们打成了一片,成功让满是病患的地方响起一片欢声笑语。

等夜色转黑,他们才有时间一起吃晚饭——跟部分留下来的病人和学生。

除去药材之外,食物方面的支出之所以高居不下,跟每天蹭饭的人有直接联系。

没办法,贫民区里吃不上饭太正常了。

但凡家里还有一口吃的,他们也不会留下来——倒不是道德底线太高,都快要饿死了,谁还讲究这些?

只是阿秋他们的贫穷也实在是无法掩盖,人们对于吃大户喜闻乐见,但对于同样穷到揭不开锅的另一方,很难昧着良心赖着不走。

晚饭是被煮了许久的稀饭,因为吃的人多,换了个更大的石锅,但锅里的稀饭依旧清澈。

躺在稻草上的病人碗里的稀饭稠一些,偶尔还能见点油腥,而其他人都只能吃上一碗清汤寡水的粥。

饿很正常,但一天三碗粥水下去,也不至于饿死。

在阿秋他们都只吃这个的情况下,其他人对伙食完全没有意见。

大师端着碗,肚子咕噜噜的叫个不停,长吁短叹道:“我当年偷鸡摸狗,就是因为实在没东西吃饿得慌,没想到好不容易混出头了,这待遇又回去了。”

就他长吁短叹这么一会功夫,神医已经喝完粥,抹了把嘴,对陆宜修道:“你这病有点棘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一开口,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陆宜修喝了口粥,笑眯眯道:“我知道。”

神医皱着眉道:“你底子太虚,要是用名贵药材好生养着,说不定还能多活俩年。”

阿秋瘪了瘪嘴,少女放下了筷子,其他病人投来了视线。

大师一口喝完粥,推着神医朝门外走去:“我们上一次见面什么时候来着?好久没见,可得好好叙叙……”

他推着神医出门后,室内的气氛也丝毫没有变化。

陆宜修放下碗,捏了捏阿秋脸上好不容易长出的肉:“不许说不治了。”

阿秋瘪了瘪嘴。

陆宜修又摸了摸少女的脑袋:“你们得好好跟这位大夫学才行,我还等着你们来给我看病呢。”

少女轻轻应了一声。

陆宜修朝坐在地上、靠在墙角的病人、学生还有蹭饭嘱咐了一声:“别说出去。”

然后转身也出了门。

门外不远处,那两人正在坟包中聊天。

陆宜修咳嗽了一声。

大师给自己刚才那段话做总结:“总之,事情出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不是说你被困住了,需要帮忙吗?”神医耿直道:“我就说你装神医这事太不靠谱,你又不会治病……”

大师咳嗽了一声:“我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神医:“你信上就那么写的啊。”

陆宜修插了句话:“信寄出去之前我看过。”

“写的暗语,普通人看不出来,”神医回了一句,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陆宜修身上,张嘴就不说人话:“你没多久好活了。”

“我知道,”陆宜修随意的应了一声,扭头看眼神游离的大师:“大师,你这是没安好心啊,神医是不是还擅使毒?”

大师连连摆手:“杀人是大忌,我们行走江湖从不轻易下此毒手,”他声音小了几分:“最多就要条胳膊、腿什么的。”

陆宜修心平气和:“那看在这条胳膊和腿的份上,一事不劳二主,你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大师愁眉苦脸,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倒霉的骗子:“我也没要你的胳膊和腿啊。”

陆宜修定定的看着他,洒脱一笑:“等我死了,胳膊和腿都归你。”

“我要那玩意干嘛?”大师警惕的看他:“我是骗子,又不是屠夫。”

陆宜修全当他已经答应了,径直道:“之前跟你说的种药材那件事,我觉得可以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