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贫民区种药材不是一个多么惊才绝艳的计划，相反，由于贫民区的客观条件，这个计划充斥着强烈的不确定性。

它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让人听了发笑的计划——至少有很多人在回顾这段历史时，都能提出比殉道者更具有可行性的计划。

从改造贫民区到操纵整个城市，他们的计划洋洋洒洒，切实可行，充满天才的光辉。

但彼时彼刻的贫民区，只有陆宜修。

所以，虽然种计划充满了纰漏和不确定性，但它依旧继续了下去。

“你打算怎么做？我建议先小规模的种些容易长成的药材……”在场人中唯一靠脑子吃饭的大师提出了他的建议：“然后再慢慢扩大规模，雇佣贫民区的人种植更多药材，形成良性循环。”

“我想让整个贫民区都参与进来，”相比大师的靠谱，陆宜修就显得很不靠谱：“最好能大规模、大范围的种植药材。”

大师：“你哪来那么多钱买药材，还雇佣整个贫民区的人？要是有这么多钱，你又干嘛非要种植药材？那么多新式科技，开工厂随便生产跟魔导技术相关的玩意，傻子都能赚到钱。”

说到这里，大师来了谈话的兴致，发自肺腑的劝陆宜修放弃这个不靠谱的计划。

“现在魔导技术被吹捧得不行，跟魔导技术挂钩的新式医学学习时间短，入门就能上手，靠着魔导科技给人治病的医生才是眼下的大势所趋，这节骨眼，你种药材？到时候种出来了卖给谁？”

要不怎么说这计划压根不是个好计划呢？它的问题多得让人怀疑这是在往河里丢钱。

陆宜修：“我们有没有钱，你不是最清楚了？昨天我还看见你在翻账本呢。”

大师厚着脸皮道：“我那是关心下咱们的钱还够不够，我昨儿看了，再过几天我们就该连粥都喝不上了。”

就这条件，还非要种什么药材，那不是给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吗？

陆宜修：“账上确实快没钱了，我打算问人借一点。”

大师警惕了起来：“神医可没钱。”

陆宜修咳嗽了声：“我是说问贫民区的人借点。”

大师瞪大眼睛：“那群穷鬼？他们但凡能掏出一个银币来，都不可能还住在这里。”

陆宜修点头赞同他的话：“所以我打算多借一点，大家凑钱来买药材。”

大师脑子多活络，一下联想到了某种行骗手法：“你不是打算跟所有人借钱吧？”他狐疑的打量陆宜修：“借完钱你不会还打算跑路吧？”

陆宜修边咳嗽边道：“你当我是你？”

“我可干不出这么丧良心的事情，”大师嘀咕道：“这里的人连饭都吃不饱，省吃俭用攒下来几个铜币，加起来才多少钱。”

大概是觉得陆宜修不太可能是同行，大师狐疑片刻，转回了话题：“先不说他们愿不愿意借，就算你真借到了，到时候你打算怎么还？”

陆宜修边咳嗽边解释，将集体承包制科普给大师，他实在没什么创意，完全是站在另一个世界的历史肩膀上，窥见了另一条路。

将整个贫民区捆绑在同一个集体利益中，开发特色经济，创造集体富裕——已经是一名不考研不考公的普通大学生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大师听完解释，楞了片刻，最后认真打量陆宜修：“我现在真有点看不懂了，你到底是个比我更厉害的骗子，还是个傻子。”

“这个想法挺好，但他们愿意吗？”大师认真问道：“自私是本性，穷人尤其如此。他们会愿意把自己的钱拿出来支持一个不一定会成功的种植计划吗？”

“要知道，贫民区没有田地，荒地也少的可怜，就算买到了种子，怎么大规模种植？”

陆宜修沉默了两秒，忽而道：“我看到这个贫民区的第一眼，就不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不喜欢那些拥挤破旧的房子，不喜欢破破烂烂的道路，不喜欢到处都会踩到屎……”

他看向大师：“把房子推倒，把路拆掉，不就有足够的地方种了吗？”

大师盯着陆宜修看了半晌，伸手摸到一旁的木碗，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凉水。

水在碗里晃的厉害。

他一口气喝完，才勉强平静了下来：“你在想什么，贫民区归涅罗城管，到时候引起官府的注意，你打算怎么办？”

陆宜修觉得自己这个马甲应该活不到那时候，当然他不可能这么回答大师。

毕竟，大师刚刚提供的迪化值都刷屏了，哪怕是出于敬业，他也得维护下自己的形象。

所以陆宜修略一沉吟，用刷迪化值特有的装逼语气道：“到时候，会有人说服他们的。”

至于这人是谁？别问，问就是不知道。

刷迪化值这种事情，精髓在于半遮半漏，欲拒还迎——就是不说人话，全靠对方自己脑补，至于对方脑补了啥，那得看对方的脑洞有多大了。

大师的脑洞就很大，陆宜修在他眼里已经从天真的傻子一路飞跃成了背景神秘的大佬。

什么？种植药材这计划不靠谱？——那是你压根不知道大佬的真正目的。

种植药材那就是个噱头，赚钱不赚钱的人家根本不在乎，人家的真正目的，是悄无声息的控制贫民区，然后……

大师神情凝重的给陆宜修贡献了一波迪化值。

聊到这个地步，大师不再继续问下去了——他怕继续问下去等会该被灭口了。

总之，在成功“说服”唯一有脑子的人之后，种植药材的计划进入了下一步。

“借钱？”清澈的眼睛注视着陆宜修，毫不犹豫道：“我去问问他们。”

陆宜修拽住才听了个开头就行动力十足的阿秋，详细跟他解释了一遍。

阿秋诚实道：“我没听懂。”

陆宜修咳嗽了一声，想了想，对他道：“你带大师一起去，让他来解释。”

阿秋点头，出门找到了大师。

见阿秋什么都没问就走人了，一旁的少女轻声道：“您这么做，是为了我们吗？”

陆宜修没有否认，只是道：“治病的药材确实太贵了。”

少女有些难过，在跟着陆宜修识字、跟着大师和神医学看病之后，她意识到，自己之前“不要赚钱，只想帮人看病”的话究竟有多天真。

“但也不全是因为你们，”陆宜修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还能种什么。”

种粮食那些常见的农作物，就要和拥有田地的农民竞争，大凤王朝如此广袤的版图中，最不缺的就是种植农作物的农民。

让贫民区这样的地质条件去跟肥沃的农田竞争，实在没有优势。

当然，药材也未必是一个好选择，至少农作物卖不出去可以自己吃，而药材卖不出手那就只能砸在手里。

不过这一点，陆宜修考虑过，阿秋他们正在给神医打下手，虽然不指望他们能变成神医，但起码贫民区能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医生。

有医生，药材就有用。

少女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也压低了声音问他：“您是不是快死了。”

陆宜修一时哑然。

她仰头看陆宜修：“您一直在为我们‘治病’，但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去世了。”

这意味着，他没法从死者中获得治病所需要的代价，只能献祭自己的生命力。

“这是好事，”陆宜修对她道：“神医很厉害吧。”

不止能用最简单的方式治疗那些乡野间的疑难杂症，也能妙手回春，为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找到一线生机。

大师能有神医这样的朋友，只能说世界确实很奇妙。

少女踌躇了下：“我不想治了，”她对陆宜修道：“我想要你活下来。”

她的神态和语气都太过虔诚，不像一个请求，而像是无比虔诚的祈祷，以至于陆宜修一时无言以对。

“他活不了，”推门进来的神医听见少女的话，斩钉截铁道：“底子耗光了，现在就是在等死。”

少女睫毛一颤，哭了。

陆宜修扭头去看神医，张了张嘴，实在没法对压根没情商的家伙指责什么，只好道：“你怎么进屋了？病人看完了？”

“你跟那家伙说了什么？人都跟着跑了。”神医灌了口白水，继续道：“那些歪门邪道我向来不赞同，这世界上哪有白来的好事，偏偏山里乡下的人一个比一个愿意信。”

他说的“歪门邪道”不是指别的，而是指那些隐秘信仰。

陆宜修从没遮掩过他在给阿秋他们“治病”的事情，神医留下来的当天就知道了内情。

神医遇到过的隐秘信仰比陆宜修多多了，那些隐秘信仰往往扎根在最贫穷的土壤上，一无所有的人们将希望寄托在需要代价的神秘信仰上，渴望改变这一切。

他见过拥有力量后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人，也见过拥有力量后却仍然无法摆脱命运桎梏的人，但从未见过像陆宜修这样克制又滥用的存在。

说他克制，是因为他从未试图从它那里获得“命运的垂青”。

说他滥用，是因为他几乎不遗余力的在透支生命，用来救俩个人。

陆宜修没搭理他，扭头对无声哭泣的少女道：“你别听他瞎说……”

神医皱眉：“你的将死之相不需要把脉就能看出来，怎么可能是瞎说？”

少女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好吧，他没瞎说，”陆宜修放软语气道：“我确实快死了。”

“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在我来之前，你们也是这么做的，你们怕死吗？”

少女默默摇头。

陆宜修递了块手帕给她：“那就不要为我哭泣。我死之后，贫民区将会拥有大夫和新的未来……”

“为它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