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夜莺

半个月很快过去,沈听澜迎来了转学后的第一次假期。

假期只有一天,还是今天下午半天,明天上午半天这样拼凑起来的。一中里大部分学生都不愿意放假,这倒不是他们热爱学习,而是因为老师留的作业太多,对比下来还不如在学校里做卷子。

四点临放学前,李煦叫住沈听澜和江诉声。他不自信地低下了头,一双手紧紧互握在身前,看着十分紧张,吞吞吐吐地说:“你们有时间吗?”

“怎么了?”江诉声猜到和上次打架的事情有关,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想谢谢你们,请你们吃顿饭,要不我心里过意不去。”

“不用谢我,你主要得谢谢我旁边这位同学。”江诉声顺势将手搭在沈听澜肩膀上。

“你别臊我。”沈听澜笑着将江诉声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去,他觉得李煦已经算是朋友了,也就没说客气话,大大方方回应,“好啊,今天学校门口肯定热闹,我们可以逛逛。”

每到一中放假时,校门口都会聚来很多卖小吃的流动摊子。这些小吃的味道大部分都很不错,最重要的是价格便宜。

三个人并排着出了学校。大门左右两侧的空地见缝插针似地摆满小吃摊。食物在散发它们的香气,行人们在交谈,马路上的车在疾驰。近处有青色的绿化带,远处有高耸的楼和泛着阳光的云彩。

沈听澜瞧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张老三的媳妇在卖炸串。身边还有三个小孩子,乖乖围在她的身边。

江诉声也发现他们忙碌的身影:“我去买点炸串,想吃了。”

“一起吧,我也想吃。”沈听澜说。

炸串摊前等待的人不少,张老三媳忙前忙后。她的两个孩子帮着将炸好的串串装袋,看起来最小的那个则用椅子当桌,蹲在旁边写算数题。

沈听澜几人的位置靠后,张老三媳妇一时间没有看到他们,和排在前面的一位大娘聊起了天。

大娘瞧着三个孩子,好奇地问:“都是你家的小孩?真乖。”

“是啊。”张老三媳妇很高兴自己的孩子被夸奖,嘴角微微上扬,“乖啥呀,他们在家里能折腾得很。”

“他们多大啦?”

“大的七岁,念一年级。两个小的五岁,正读幼儿园。”

“那可不容易。”

“有啥不容易的,日子总得慢慢过。”

张老三媳妇笑了笑,将炸好的串刷好酱,递给她的两个孩子装袋。

轮到沈听澜时,张老三媳妇认出他,打声招呼:“你也是一中的学生啊,要吃点啥?”再一抬头,她又看到了江诉声和李煦,热情地说,“小房东也来了?房租的事情还要谢谢你...你们都是同学吗?”

“阿姨好。”李煦拘谨地说了句。

“你也好。”张老三媳妇熟练地把沈听澜挑好串放进锅里,站在旁边的大女儿问江诉声,“小房东哥哥,我送给你的虎耳草怎么样了?”

“开花了。”江诉声指了下沈听澜,“这个哥哥帮忙养的,快谢谢他。”

女孩单纯的目光落在沈听澜身上,甜甜笑着:“谢谢哥哥,哥哥真好!”

沈听澜这才知道,虎耳草是张老三的女儿送给江诉声的。

虎耳草其实是种特别好养活的植物,它不依赖人,只需要一点水和阳光,就能健健康康的生长。

沈听澜没有花太多心思照顾它,被谢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住在你家楼下,207。你明天上午如果有时间,可以到我家里看看它。”

“可以吗?”她眨着眼睛,试探性地问。

“楠楠!”张老三媳妇轻声训斥,“明天还要和妈妈出来,以后再去哥哥家也一样。”

“哦。”女孩不太高兴,她低头偷着撇撇嘴,捻开叠在一起的白塑料袋,装好沈听澜要的炸串,手指熟练地挽了结。

“常来呀。”女孩子又说。

“常来。”沈听澜被女孩别扭的样子逗笑,心里想明天自己要早点起,赶在张老三媳妇出摊前,把虎耳草带给她女儿看看。

这顿饭三个人一共花了三十元,在滨海市来说,算很便宜的价格了。

李煦家住得远,沈听澜和江诉声送他到了地铁站口,随后便往五金楼走。

他们先前说好,等放假了要到家里看看那棵虎耳草。

简易门卫房里的老奶奶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边磕瓜子边看电视。她瞧见两人过来,赶紧吐掉了嘴里的瓜子皮,拉开窗户探着脑袋喊:“沈听澜!有人找!”

沈听澜脚步一顿,他在这座城市没什么朋友,想不懂是谁会来找自己。老奶奶耳朵不太好使,他提高了声音问:“谁找我?”

“一个女的,坐车进来的!”老奶奶说,“银色的车,啥牌子我也不认识,瞧着挺贵。她在里面等你!”

沈听澜听了老奶奶的描述,明白是沈青仪过来了,多半又和谢知荣有关。他不想让江诉声掺和这些心烦事,根据往常的经验,判断沈青仪不会待在这里太长时间。

他把装有炸串的袋子递给江诉声:“你等我一小会儿。”

“行,我去门卫室等你。”江诉声对他笑,“完事打电话叫我。”

“嗯。”沈听澜走近五金楼,突然间又记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那时候他从没想过,会和剃坏自己头发的小房东称兄道弟。

果然,男生间解决矛盾的办法就是打一架,不打不相识。就算挨打的是其他人,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也照样适用。

他脑子里胡乱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2栋,张朋朋理发店门外停着辆银白色的宾利。

后座车门发出轻响,沈青仪从中缓缓走出来。她的打扮与上次来时有很大不同,一身的高奢,像只炫耀漂亮羽毛的孔雀。

“进屋说话吧。”沈听澜摸出钥匙,先一步上楼开了207的门。

沈青仪迈入沈听澜的小房子,关严了门。

阳光从南边的窗子来,照在北边的墙。两人的影子落到地上,因有倾斜角度,使它们的距离看起来更加的远。

“有什么事情要说?”沈听澜开门见山。

沈青仪看了他一眼:“你收拾下东西,我今天来接你回家,你现在不应该再住在这里了。”

前两天的沈青仪还不是“谢太太”,她只是上不了台面的情妇。沈听澜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私生子,住在廉价的出租房是很合理的事情。

而今天沈青仪变成了“谢太太”,沈听澜作为知名企业家谢知荣的儿子,再在下九流的地方混,就太丢家里的颜面。

沈听澜清楚沈青仪的想法,但不能接受。

他很无法对一位抛妻弃子的男人说出爸爸这个词,无法接受有一个小三四岁的弟弟,甚至无法和素未谋面的亲戚们产生亲近感。

沈听澜害怕那个陌生的地方,执拗开口:“我在这挺好,用不着搬家。”

“这儿不是你家。”沈青仪斩钉截铁。

沈听澜被她气到,反问:“谢知荣那儿是你的家?你在那边很快活?”

这句话无意间撕下了沈青仪的遮羞布。

她不相信爱情,因为过往经历告诉她,夜莺与玫瑰是廉价的,它们都死在了诗人的童话里。对于沈青仪而言,和谢知荣在一起,无非是满足虚荣的扭曲心理。那个家更像是名利场,更像是漆金的笼子。

她自愿被关进去。

沈青仪不想别人发现,所以到处彰显她谢太太的身份,营造出一种舒适感和幸福感。

但假的就是假的。

她恼怒地推了沈听澜一把,举止毫无以往的优雅,如同街上吵架的市井妇人,嚷着喊:“你怎么和妈妈说话的?”

沈听澜一个踉跄,后背磕到了墙。他头部两侧的太阳穴“突突”跳地厉害,积在心底的负面情绪瞬间爆发出来,宣泄般地很多话不禁大脑思考就说出了口:“你就那么喜欢给人当后妈?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沈听澜的性格很大一部分遗传自沈青仪,生起气来与平时判若两人,理智如同断了线,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就像被点燃了的炮仗。

沈青仪被沈听澜气得双手发抖,高声喊道:“我当年犯了个大错!就应该狠狠心,不把你生下来就好了!”

这句话的杀伤力无疑是巨大的,沈听澜当场愣在了原地,沉默着望向沈青仪,令他熟悉的眉眼瞬间变得极其陌生。

沈青仪想从沈青仪的表情动作上找她到说假话的痕迹,但很可惜,她依然是那样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不真实了。

江诉声就是这时候推开门闯进来的。

他在门卫室总也等不到沈听澜,心里着了急,就想去里面看看。谁知刚走到二楼,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江诉声心里咯噔一下子,加快步伐跑向了207号房间。他没有打招呼,用力推开了紧闭的门。

屋子里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到了他身上。

“那个...阿姨好。”江诉声连忙笑,他走到沈听澜身边,“我和沈听澜是同学,今儿我过生日,我俩说好晚上出去玩。他跟我说要上楼来取东西,叫我在下头等。我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就上来看看。”

说着,他转过头催促沈听澜,“东西拿上来吗?杨大喇叭他们都到了,就差咱们俩了。”

有江诉声这个外人在场,沈青仪不好说什么。现在又陷入了僵局,她也不再坚持今天让沈听澜搬走。

江诉声没管沈青仪是什么态度,拉着沈听澜的手就向外走,临了还不忘说一句:“阿姨,我们就先走了,麻烦帮忙锁下门!”

沈听澜低着头没说话,任由江诉声拉着。一出楼道口,大片的阳光迎面照来,只觉头顶的天空骤然放亮。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腿软得厉害,全身上下的力气都似浪费在了刚才那场闹剧般的争吵中。

他们离开长宁街,江诉声在大路边拦辆出租车,向司机报了个地址。沈听澜坐在后座,从窗户里看到很多兴建于民国时期的小洋楼。

滨海是一座中西兼容的典型北方城市,完全不同于沈听澜的故乡,那座没名气的小镇。它比它大气、比它繁华、比它更加热闹。

可是现在的沈听澜就是想回到小镇子里去,尤其是当回忆起沈青仪蛮横地告诉他: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当初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更是发疯一般想回去。

就算是被欺负得最狠的那几年,也从来没人对沈听澜说过这种话。

偏偏那是他的妈妈。

他的心上好似被捅了一把刀子,痛得厉害。同时酸楚感顿时涌到喉间。

沈听澜认为自己不应该为了这件事哭,应该摆出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潇洒态度来。但是身体却不听意识的使唤,手越擦眼泪越多。

江诉声发觉了沈听澜的异常,转过脸来看他,关切问:“怎么了?”

江诉声不问还好,这一问,沈听澜心里的委屈不甘都被放大了数倍,就像是在即将崩溃的堤坝上开了个口子,洪水瞬间倾泻而出。

沈听澜再也克制不了他自己的情绪,含混不清地说:“我想回家。”

江诉声替他难过起来,却不会安慰,只得温声劝:“我们这就回家了,那儿没别人,就我们俩。”

沈听澜没答话。

江诉声心软,怕他这样一直哭再哭坏了眼睛,又说:“澜哥,我叫您一声哥,您别哭了。您不是一直记着我把您头发剃坏了的事儿吗?这样,明天我也去剃个和尚头给您赔罪,您看行吗?”

沈听澜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不是卤蛋脑袋了。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头发:“关你屁事。”

“自然关我屁事,我澜哥都哭成小媳妇样儿了,我还不得赶紧劝劝?”

沈听澜不满意江诉声的形容,回他:“你小媳妇样。”

“成,您只要别哭,我给您当小媳妇都成。”

前头开车的司机师傅听到这话,没忍住笑出声来。

江诉声借坡下驴:“司机师傅都笑了,我这么努力想让你高兴,你就笑笑呗。”

不得不说,在哄人方面,耍无赖的方式比讲大道理更加好用。

沈听澜微有触动,眼角一弯,对江诉声笑了笑。

他笑起来是好看的。

不知怎么回事,江诉声联想到了绽放在朦朦雨夜中的红玫瑰。它颜色热烈,花瓣柔软,明明是楚楚可爱的样子,却长满了尖锐的刺。

他忽然想靠近这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