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红尘

宴席正式开始,众人纷纷落座。

今日可是京城众世家子弟云集,但要数那最风光的人,还应当是长孙越。

嫡子刚刚封侯,自己手握十万兵权,长孙大将军有多神气,便更衬得那位少年太子有多落魄。

众人喧闹交谈之际,少年倒笑得依然不动声色。

忽然宫闱拂动。

再一扭头,已有金铃声响起。

之间那重重宫闱之中,走过来一位年轻女子,女子一身艳丽华服,面贴斜红,娇媚万分。

郡主的随身侍女站在大殿正中央,弯腰行礼,拉长声音道,“昭阳郡主方才在高塔之下,得见太子殿下百步穿杨之姿,故今日特备一舞,欲献给太子殿下。”

金石丝竹管弦奏起。

竟是《洗红尘》。

此舞素来最是难跳,若是跳好了,也最是清艳动人。

美人舞细腰,再上配合大殿金梁上的一口飞天藻井,井内一朵八瓣大莲花,三道白珠纹连成一圈,给人一种举首高望空旷辽阔的感觉。箜篌筝箫,跳珠撼玉,辅以脚腕的金铃声,更别有一番风味。

当真极美。在场诸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但大家都不由地微变了脸色。

...只献给太子殿下?

那长孙大将军呢?

而且,又是这大名鼎鼎的洗红尘。

相传前朝年间,深宫中某位妃子最擅此舞,自她去世后,皇帝便思念成疾,寻了无数人来效仿这支舞,但无一相像。某日帝饮酒而醉,终于梦中与爱妃再度相见,最后赏了一遍美人绝舞。遂成一段佳话。

这舞可不是别的寻常舞,它是女子向心仪之人作的舞。

无论怎么说,此刻的气氛,着实有点...微妙。

就连南雁来也愣了一下。

待反应过来,内心就有点想笑,心说这郡主倒还真是个刚性子,当真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意。莫不是平日里蔑视惯了旁人,如今就连示好也如此居高临下的。

仿佛舞完一曲,便要直直往太子殿下落座之处走来。

南雁来脑补了一下那情景,不由得更想笑了。

继而就心里一声长叹,大概又是个被这家伙一张人模人样俊美皮相给勾去了魂的无知少女。

她看热闹地般往谢长庚那边看了一眼,谁料当即就对上了他的眼。

原来他也在瞥她。

“......”

“......”

相隔数尺,对视片刻,南雁来愣了一下,一时都忘了嗑瓜子。

...他看她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怎么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一丝...心虚。

似乎也是没想到她会忽然扭过脸来看他,谢长庚明显愣了一下,继而掩唇咳了一声,重又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

...莫名其妙。

南雁来继续嗑瓜子。

可惜,她这么一分神,昭阳郡主的妙舞很快便结束了。

当真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南雁来十分给面子地鼓了鼓掌。

舞毕,长孙越也抚掌大笑,眯了眯眼。“不错,昭阳郡主舞姿当真绝妙。”

“那是自然,本郡主自幼习舞,世人皆说这洗红尘最难习得,在本郡主看来,也不过尔尔。”昭阳郡主冷傲扫视诸人一眼,笑意冷冷。

“郡主所言极是。”长孙越顺着她的话继续说,呵呵笑了两声,继而话锋忽一转,“别的不说,本将军倒觉得郡主这舞姿,倒颇有太子妃之姿容。太子妃娘娘,您说是不是?”

南雁来忽然被点到名,不觉一愣。

抬眼,便对上了长孙越一张玩味的笑脸。

“本将军听闻,论起这洗红尘,可当属太子妃最拿手。娘娘舞姿之曼妙,连那长乐坊最最善舞的舞姬也比不上。”

此言一出,这任是谁也变了脸色。

不说别的,拿这堂堂太子妃同那舞坊歌姬相比......

这是在埋汰谁呢。

南雁来正在抿一口茶,闻言也是一僵。

低眉慢慢抿完那口茶,轻轻放下瓷盏。

长孙越这番话,的确是意有所指的。

这京城里谁人不知,当初她为了讨得太子欢心,闹出的那桩洋相。

都说当朝太子最喜此舞,并曾出言赞誉:步步金莲绽,细腰掌上舞,最是绝妙。

于是十三岁的她便独自苦练这支舞,为了讨得太子欢心,也为了名正言顺顶替南湘湘嫁进东宫,也为了重振没落世家,“为南氏增光”。

呵...多么可笑的理由。

偏巧她前世还信了,忍气吞声受尽欺辱,挤破头也想嫁进东宫。

只可惜当日京城赏花宴,少年太子并未到来。而她,由于南府诸人或有意或无意的隐瞒,对此并不知情。

于是当夜,春寒料峭之时,少女一身单薄绯裙,铅粉浓黛,朱唇雪面,夜风不停地吹,吹得那冰冷的手指都微微发红,系着金铃的纤细赤足踩在那寒冰似的玉刻莲花上,舞了整整一夜。

金花火灯,夜放千树,燃了整个饮凤池。

她也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笑话。

那长孙越阴阳怪气夸赞完她的舞姿之后,便不再说话了,只眯眼打量她,似乎也很满意他这一番话所制造的效果。

...能不满意么?

毕竟这可是一箭双雕的好戏啊。

另一边,那昭阳郡主闻言也皱起了眉,面露不悦之色,脸色瞬间黑了几分。

别的不说,想她昭阳郡主是谁?向来只有她把别人踩在脚底的份!

这个太子妃,又怎敢压过她一头?

死一般的寂静里,南雁来虽面不改色,却也只能心中苦笑。

这郡主对自己的汹汹敌意,她又怎会看不出。只不过她稍一思忖,便知此刻她确实力量不敌昭阳郡主,这回万万不可硬碰硬,先低头服个软也不是不可以。

南雁来刚想开口,对郡主方才的倾城舞姿拍几句马屁,缓和一下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却忽被另一人抢先开口了。

“郡主此舞,确实称得上一舞动乾坤。”耳边响起少年带笑的淡淡嗓音,南雁来愣了一下,再抬眼看去,谢长庚却已举起酒樽,薄唇微勾。“孤在此先谢过郡主的赏识。”

暗自爱慕的少年郎忽然向自己举杯敬酒,那双细长桃花眼微微眯起,连日光似乎也碎在了漆黑的眸子里。纵是高傲如昭阳郡主,也不禁呼吸一滞,下颌微抬,强自镇定地冷冷看他。

“只是,孤觉得这‘洗红尘’,虽有‘红尘’,然重点却在一个‘洗’字。”继而他薄唇轻启,露出一个淡笑来,“郡主虽舞技极妙,描绘出了这三千繁华红尘盛景,却少了一分洗尘的意味。因此,有些……略显泥淖。”

...舞技?

他还真把她当成供人打赏的寻常舞女了是不是?!

昭阳郡主一口气别憋在嗓子眼,险些生生气死。

况且,他还说她少了一份“洗尘”的清新脱俗之感,岂不是讽刺她跳的此舞....甚是俗气?!

“...你——”

昭阳郡主登时红了脸,瞪大一双美眸,直直瞪着谢长庚。

一时间,大殿响起窃窃私语声。

南雁来也心里咯噔一声,扭过脸去看谢长庚。

这家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得罪这个跋扈郡主,他能有好果子吃吗?

谢长庚却并不回应她的目光,恰恰相反,还甚是悠闲地抿了口酒。

“呵呵,昭阳郡主您先请坐,舞了一炷香,也该舞累了吧。”

谁也没料到的是,此时长孙越却忽然出声,接下了谢长庚的话茬。

说罢,他还颇遗憾地摇了摇头,啧啧道,“几日前本将军回朝大宴,太子妃称病未来,本将军甚是遗憾,就是不知,今日太子妃可否赏个脸,让末将与这一干边关将士们,也能一饱这‘兼具洗尘与染尘’的眼福?”

“……”

南雁来一顿,低脸淡淡道,“大将军谬赞了。本宫虽粗略学过一些民间俗舞,但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今日郡主已有珠玉在前,本宫…自然是比不上郡主的倾城之姿。”

“末将哪里是谬赞。分明就是太子妃娘娘过谦了。”长孙越哂笑一声,肆意地上下打量她,拉长声音道,“那么话说回来,您今天究竟是赏我这个脸呢,还是不赏?”

此言一出,瞬间周围窃笑。

南雁来闻言一僵,手心已是生出一层薄薄冷汗。

虽然这辈子她对谢长庚并无感情,但好歹也算一根绳上的蚂蚱。

这长孙越是当真想要看她跳舞吗?

不是的。

他只是想看太子的笑话罢了。顺便确认一下,这少年是否还是他的掌中傀儡。

眼下少年太子势同傀儡,落魄无力,长孙越手握兵权,万人巴结。而她作为东宫储妃,若是逆反了后者的心意,前者也定会遭到打击报复。

这深宫如暗潮汹涌的深湖,若是她栖身吸附的这叶小舟也彻底倾覆,她绝没好果子吃。

南雁来内心权衡片刻,只得选择暂时低头,满足长孙越这个无礼之求。

南雁来刚欲起立,却忽然被人一把摁住。

一只修长温凉的手,一点点又不容置疑地,将她重又摁回到座位上。

“太子妃风寒未愈,今日不便献舞,大将军的好意,孤代她以酒谢过,如何?”

南雁来微微一怔。

长孙越闻言眼睛一眯,拉长声音道,“哦?太子殿下,本将军知您是好意,若是换作那不知道的旁人,估计还以为是殿下您过于吝啬,金屋藏娇,不肯示人呢。”

...好一个金屋藏娇。

这番话,摆明了就是要太子颜面尽失。

谢长庚握着酒樽的修长手指微微束紧。

南雁来心知,眼下事态难办了。

当初她就是想要极力避免这种局面。

“......”

南雁来轻轻吸了口气,决定起身打破僵局。

舞一曲便舞一曲罢了。

顶多是丢点面子,又不会掉一块肉。

更何况...自从她这一世再次嫁进这火坑一般的东宫,这种局面,她不也早就准备好面对了么?

见她有意起身,长孙越明显面露喜色,挑眉朝她望过来。

她扶着木椅扶手一点点起身,手脚冰凉。

“阿嚏——”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小孩打喷嚏的声音。

雪团子揉了揉鼻子,瞪着一双乌溜溜大眼,奶里奶气道,“就是,太子妃都说了她跳舞很烂,大将军您就别逼她跳了。”

顿了顿,男童又补充道,“反正跳了也辣眼睛。阿音才不看呢。”

此言一出,倒惹得哄堂大笑。

“......”

长孙越瞬间黑了脸,瞪眼就去看究竟哪个不长眼的小孩说的话。待望见了那人,长孙越明显愣了一下,扭过头就去看赵池。

赵池也是一惊,继而铁青着一张脸,刻意侧过脸避开长孙越吃人般的凝望,似乎也是没脸再看。

此言一出,长孙越也彻底黑了脸,愣是没憋出一句话来。

而那胖乎乎的小孩子,倒是和没事人一样,手指头把着太子妃腰侧的佩玉,翻过来覆过去地在那玩。

那小子不是别人,正是赵家庶子,赵音。这一点,谢长庚知道。

但同时,这小兔崽子虽然明面上对太子妃甚是嫌弃,实际上却是个傲娇,嘴里说着埋汰她的话,却替她解了围。这一点,谢长庚也是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虽然他跟赵池关系不对头,但也绝不可能将这份仇恨转嫁到这个黄发垂髫的小儿头上。

他谢长庚还没那么无聊。

不过..

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怎么反倒越发往南雁来怀里钻了。

...麻烦。

得寻个机会把那小兔崽子提远点。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谢长庚:郡主竟然看上我了,果然孤魅力甚大。

谢长庚:不过夫人竟曾为孤跳过这个舞?可惜孤当日未到场。真是可惜,可惜啊。

南雁来:(警觉)

谢长庚:实不相瞒,孤想再看一次...

南雁来:不,你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