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天下

...十香软筋散。

西域上好的迷药,传说取自白色曼佗罗。

此花遍生原野,生有剧毒,而遍生山刺,乃药人草也。盗贼采干而磨之,以置饮食,使人醉闷,则挈箧而趋。

服此即昏不知痛,亦手脚无力,让人毫无反手之力。

眼下迷药的药劲终于慢慢返上来了,她只能僵硬倚坐在树枝上,整个人仅能勉强保持清醒,连鞋子都掉下去了一只。

金丝履直直坠落进了山谷中,很快肉眼便看不到了,连落地的声音似乎也被埋进了风里。

偏巧她今日穿了一身艳丽红衣,看起来倒有几分像山中锦雀。

若是终于撑不住了,摔下去了...

届时那在山中策马射猎的众人,远远望见她,又怎会认清,那一抹飞速坠落的红影,究竟是本应端坐在大殿之中的当朝太子妃,还是,只是个长了翅膀的牲畜?

今天这一切,合该就是个局。

眼看比试时辰已过大半,一众骑射的世家子弟已是失去了耐心,其实,这山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九天玄凤吧?

仿佛被上天听见了她心中所想,周围的马蹄声渐渐围了过来。

总有撑不住的时候。

一旦她坠落,便是万箭破空而来之时。

难道,这外苑十里桃林,今日当真要成了她的乱葬岗?

***

山间微风吹过。

春寒料峭。

那一刻,前世那些古老的记忆重新恍惚翻涌上来。

前世的今日,她也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出席外苑射艺比试的。只不过彼时的太子殿下待她颇为冷漠。长孙良娣才是主角,亲密坐在谢长庚的身旁,美人挽袖,翩翩斟酒。

那时她未曾来过这十里桃林,也未曾亲眼目睹他以活人为靶射落酒樽。

若是时间再往前一点...也是见过的。

但那是在她很小的时候了。

御园南面,宫中花宴,整个京城的世家子弟齐聚一堂。彼时的谢长庚年方九岁,那是自从腊月寒冬那场雪以来,她见他的第二面。

而少年倒是看起来同她记忆里的不大一样了。

寒冬腊月的那个雪夜里,少年眯眼微笑,垂手而立,独自站在湖心亭里,手里把玩一块玉佩,倚着亭柱,笑意慵懒,微微仰起脸来挑眉看她独自一人瑟瑟发抖迷路在御花园。

而那日京城花宴,他却面色冷淡,薄唇微抿,着一身玄衣蟒袍。少年清瘦身躯尚未能完全将这衣服撑起来,但周遭却散发出了一种强烈的生人勿近的气场。与三年前雪夜里的他判若两人。

赏花过后,长孙皇后见众人酒足饭饱,似颇无聊,遂提议不妨比试射弈,把酒言欢。

彼时的少年太子漠然拉弓,箭矢破空深深没入木靶,发出一声沉闷而撕裂般的的声响。他的视线瞥过台下众人,当然也包括正垂手低头站在表姐身后的她。

然后那视线毫不犹豫地一扫而过,似乎全然不记得这是三年前雪夜里他拿雪团子轻掷过的那个少女。

一切如浮华掠影。

时辰一分一秒地过去。

南雁来现在觉得整个人都仿佛飘在云端,浑身四肢越来越无力,她的脑海里甚至恍恍惚惚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念头,现在哪怕只要一阵风,便能将她吹落。

不远处马蹄声越来越近。

现在想来一切种种,倒令她不禁苦笑。

没想到这辈子重新来过,最后的结局却是在猎场被人一箭穿心。

她不记得时间又过去了多久。

当那种坠落的失重感从四肢百骸传来。

她终于要死了,她心想。

条件反射地闭上了双眼。

却没想到,迎接她的不是那想象中的刺入胸口的冰冷箭矢。

她起先是感到自己落在了坚硬的铁上,几乎被撞断了腰,再后来便觉得被一只手猛地揽住,狠狠拽了回来。

马蹄踏碎一地落花。

她怔怔睁开眼,却是那张熟悉的少年的脸。

...谢长庚?

他为何会在这里?

她一时头脑不甚清楚,另一方面那药效也确实厉害,她只能浑身无力地靠在他怀里,若不是那温凉结实的胸膛触感这般真切,她几乎就要以为方才自己从桃枝上笔直坠入谢长庚怀中只是一场错觉了。

“...阿音——”

“那小子被发现昏睡在后山了,已经被贴身侍女连忙给抱走了。”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不冷不淡道,“夫人,你倒惯会挂念他。”

他的声音几乎就响在她耳边,她不用抬头,便能听出他心情甚是不佳。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少年太子一张脸依旧面无波澜,漆黑凤眸微微眯起,锋利薄唇抿成细细的一道缝。

“醒醒,你可别睡着。”

她的确也几乎快要彻底失去一切意识了。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化作了氤氲的浮云,朝远方飞去。

但那熟悉的失重感立即将她激醒。

马背太过颠簸,有几个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跌下去,然后在马蹄下绽放成一朵血花。

但终归是没有。

迫不得已,她不得不抬手勾紧他的脖颈。

她双手环在他的脖颈上,而马蹄奔腾地越来越快。她的神志有了一瞬的清醒。

“...小心,周围有埋伏。”她动了动唇,轻声在他耳边说。

那群人一定不会就此放过她。

事实上,他们定不会让她活着走出这十里桃林。

“孤知道。”

接着她便感觉有手指伸进她的头发里,捏走了几瓣桃花。少年修长手指温润如玉,无意划过她的侧脸,使她一瞬有清醒,仰起脸来睁眼看他,他似乎动了动唇,说了些什么,但她已是听不清。

“喜欢这天下吗?”

“...殿下——”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已转化为唇边的一阵惊呼。

刚才那一下,她还真就要跌落下马了。

但这一回,那双修长手臂终于紧紧揽住了她的腰。

“孤倒是听说,太子妃惯会私下里嘲笑孤起名的艺术。这一回,孤便偏要再起一回名,将那传说中的镇山宝雀唤作‘天下’,如何?”

她微微一怔。继而他的声音响在头顶。

“太子妃若是喜欢,那孤便将这天下江山通通都打给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