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贪梦

仿佛在做一场梦。

她独自站在深宫大殿中,金粉朱漆,重芜画栋,跳一曲洗红尘,水袖漂浮,烟霞凝练。

后来那些烟雾渐渐围拢了过来,模糊了朱砂红的木栏。

宫人四处逃窜,不远处喧嚣一片,最后就只剩下瑟瑟发抖的贴身侍女,跪地砰砰叩首。

“太子妃娘娘,东宫失火,殿下不知所踪...娘娘您快逃吧!”

重重香炉烟,光线晦暗如子夜,她低头看去,却总也看不清侍女的音容相貌。

一盏灯火打翻了,慢慢燃起一场熊熊烈火。

浓烈的白烟层层翻涌。

就在她濒死之际,忽有海水从房梁上倾斜而下。

跌入冰冷的汹涌潮水。

一身绫罗绸缎都湿了个透,她赤足踩在刀尖上,却还要继续跳那一曲洗红尘。她整个人被裹进潮水里,像跌进某个柔软而冰冷的泥沼之中。她仰起头往上看,在距离头顶数丈高的水面之上,隐隐约约看见几个人影,他们晃动着围了上来。

“...救救我。”

“...我快要死了,救救我。”

窒息感翻涌上来,她条件反射地张口求救,海水却从喉咙里猛地倒灌进去。

“没人生养的贱蹄子。”

“漠北的野蛮胡女。”

“七杀命之人,哪配得上做北昭的堂堂皇后。”

锋利冰冷的刀刃刺进□□的脚心,凉凉的,却感不到任何痛楚。她低头,看那暗红色的血液一点点流淌出来。

血流淌出来的时候本应是那种汹涌的姿态,好似堵塞了的厚厚冰层,忽然冰雪消融,千万斤潮水之下,只剩一个空洞,然后它们一并疯涌而出。

可事实上却不是如此。

那些血以一种柔软而又纤细的姿态飘散在水里,扭曲拉长成一根根薄薄的红丝。

然后它们层层叠叠围绕上来,像一只密不透风的缠丝木笼。

她该是在做梦,她心想。

但这梦,未免也太长了,怎么好像总也做不到尽头。

最后她又重站在了坤宁宫,偌大的深宫大殿,寂静无声,香炉湮湮,氤氲沉沉浓雾,只剩她一人独自合袖站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片沉沉香雾里,渐渐走来一个修长身影。少年身姿清瘦,让人无端端想起那些落在枯松上的雪。黑鸦振翅,雪扑簌簌地从松枝上跌了下去,他却走得越来越近了。

“太子妃在做什么?”

“回殿下的话,臣妾在发呆。”

“......”

反正也是做梦。

现实当中的谢长庚她都不想理,何况眼下,仅仅是梦中的一个幻影,她便要战战兢兢好言相待?

他想得美。

果然,只见他闻言微微蹙眉,扭过脸来看她。

就在南雁来以为他会斥责她出言不敬时。

“哦,原来夫人在发呆。”

“......”

果然是个梦。

反正也无聊得紧,南雁来便也侧过脸去慵懒打量他。只见他手指间把玩着一块什么,她一下子便认了出来,正是他那块无论怎样似乎也永远不离身的玉佩。

就算她看他再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少年这一双手生得极好,修长纤细,如玉削骨泥,松出白雪。

这玉佩他向来宝贝得很。她依稀还记得,上辈子的某年某夜,依旧是每月宫中初一十五,圣上照例是要留宿皇后寝宫的。那夜她低头替他宽衣解带,期间不经意间触碰到他腰侧的佩玉,那佩玉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似雪化冰凌。

然后他顿了一下,将那玉佩径直从她手指间抽出。

是了,这玉佩除了他,别人谁都不能碰。不过依她看,倒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

而此时此刻,南雁来正倚在一旁的宫殿朱栏旁,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想,就这样懒洋洋地站在这里,放空一切思绪。

这种发呆的感觉十分美好,是会上瘾的。

而这位太子殿下却煞风景地顾自说个不停,并且还手里抱着个瓷罐。

熟悉的桂花糖甜香味传来,她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内心有一瞬间的愤慨。

心说这到底是他的梦还是她的梦。

怎么全都是这家伙喜欢的零嘴,她这个梦主人当真没有一点尊严。

正当她已经开始脑内构思酱肘子排骨汤长什么样的时候。

忽然,他又说话了,“京中近日新来了个戏班子,那小花旦当真不错,一出折子戏,嗓如泼水。”

“嗯,是不错。”

“这桂花糖,拿初雪酿过,酸甜适当,冰爽适宜,当真挺好。”

“嗯,是挺好。”

“漠北西域进贡的玳瑁玛瑙,拿来镶这鸟笼也是当真绝妙。”

“嗯,是绝妙。”

耳边终于清净片刻,忽然,她余光瞥见他又动了动唇,似再欲开口。

赶紧截下话茬。

“殿下...不是臣妾口直心快。”

“有话就说。”

南雁来抬眼望他,朱唇轻启,“殿下,您怎么净喜欢这些没用的东西。”

...一个字,爽!

那一瞬间她终于感觉自己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这句话她上辈子就想说了。

只不过作为东宫不受宠的储妃,迫于淫威,不敢跟堂堂北昭太子撕破脸。

南雁来瞬间简直心情舒畅,仰起脸来看他。谢长庚此人最爱面子。她心中就笑,不知他听她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给他面子,会露出如何恼怒面孔。

只见谢长庚闻言的确愣了一下,侧过脸来低头看她。

那一瞬间少年太子面若桃花,一双凤眸微微眯起,诧异挑眉,就道:“孤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

....

.....

.........

南雁来一下子就吓醒了。

“你终于醒了。”

南雁来豁然睁眼,眼前便是少年那张放大的俊脸。疑似从方才梦境中追来的怨念之魂。

吓得她登时就完全清醒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向后一缩。

只听哐当一声,登时后脑就撞上了床头板。

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头盖骨裂开了。

一只手很快捞着她的腰。谢长庚把她整个人向他那边捞去,似乎他整个人也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

靠在他怀里半死不活地深吸了几口气,脑震荡般的感觉渐渐烟消云散,她才一点点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八成是那十香软筋散在作祟,再加上精神疲惫,导致她在马背上便直接晕过去了。现在她的记忆都是一段一段的,支离破碎,甚至根本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断片的。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次她这病,也的确不大容易好。

自从外苑归来,南雁来便一直卧病在床,病病殃殃,灌了各种汤汤药药,却怎么也不见好转。

说不清究竟是哪不舒服,但就是浑身乏力,手脚冰凉。

谢长庚这几日倒是公事繁忙,听陆赋说是边疆战事告急,谢长庚便也整日神龙摆说不见尾,她本以为自己这下子好不容易能独自清净下了。没想到堂堂太子殿下白日日理万机,却还记得晚膳后来探望一下她的病情。

大概是见她整日一副病秧子的样子,太子殿下蹙眉片刻,大手一挥,唤了御医院的大夫来府。

大夫金针一扎,隔着帘子给她把脉,颤颤巍巍道,“太子妃娘娘身体虚弱,似有体寒之兆。”

谢长庚嗯了一声,“体寒?”

“正是。娘娘自幼体质便是如此,加之曾经还落过水,便患了此虚寒之病。臣恐...”

“恐什么?”

那大夫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低头道,“恐...恐难以诞育。”

谢长庚闻言也是一顿。

一旁的宫女低头捧上刚煮好的药碗,似乎也为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战战兢兢,手指抖个不停,连深色汤药的平面也微微泛起一圈圈涟漪。

药碗被一只修长温凉的手接过。

然后涟漪们重归平静。

接过药碗的太子一张脸面无波澜,口吻颇若无其事。“无妨,抓些上好的药材,好好调养着便是了。”

继而他又道,“把药喝了。可能有点苦。”

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一点点往她唇边送来白玉汤匙,南雁来整个人都有点怔住了。

说实话,自从几日前做过那个梦,再看见那谢长庚,联想他梦里那句惊世骇俗之语,不知怎么,她总觉诡异非常......

紫苏,细辛,生姜...

眼见她病情一天天拖沓下去,御医院的人似乎也火烧眉毛了,什么猛药都一股脑熬进汤里,先不说有没有用,味道确实极苦...

就这么强行扼制着胃袋的不适,被他一勺勺喂下去,她起初总觉得不太自在。但想来她的确全身乏力,便也懒得动弹,乐于接受了。

好不容易喝完后,她已是苦得舌心发麻。

虚弱躺回温暖的锦被里,重新捡起堆放在枕上的绣花帕子,毕竟闲来也是无聊。

“方才那御医所言,太子妃不必计较。”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其实有没有皇嗣都没有关系。孤也不是那般看重子嗣之人,可能是孤生性奇怪吧。”他又叹了口气。

他很少用这种语气跟她讲话。于是她便愣了一下。

“所以太子妃不必心存任何芥蒂。”他又淡笑。

“不过,有一个总归是好的,毕竟孤觉得夫人你素来是喜欢这些的,有一个孩子,你便也不会寂寞。”

闻言她绣花的针脚顿了一下。

一朵好端端的并蒂莲便这样绣歪了。

花生两朵,朵开重瓣,瓣上绯红细蕊直愣愣地刺了出来,既不像温婉的莲花,也不像艳厉的芍药,倒是个四不像。

不过,只是一针罢了。

绣坏了,还可以拆了重绣。

又不是...别的什么。

此时她手里仍握着锦帕,而他坐在她身侧,握着汤药的碗尚未放下,此刻这个动作,仿佛他就要硬生生伸手环上来,将她拥入怀抱一般。

她浑身微微僵硬,低下脸去,不去看他。

在那漫长的沉默光阴里。她几度以为他会拥上来。

然而她重新陷入那种熟悉的,有着温暖表象的假意温柔。

但他没有。

还好,他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依旧双更!以弥补大前天的懒惰[捂脸,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