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下棋

坤宁宫。

香炉重重叠叠升白雾。凤袍妇人坐在重重帘幕后,手里端着一杯茶。

“王公公,此事依你之见,该当何解?”

“这......”老宦官眼睛极快地转了一下。继而重又低下头去。

“廷尉诏狱那边,刚刚传来消息,没人招供。毕竟头一天晚上有人刚害了失心疯死了,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王公公平声道。

许是见皇后面无异色,王公公稍稍胆子大了些,走上前去端壶倒茶,“娘娘您就放心吧。太子诬陷武将意图谋反,但手里又无证据。不出三日,定能洗脱两位大将军的冤屈。”

一壶茶倒到一半。长孙皇后的脸色依然阴晴不定。

于是王公公得了默许一般,面上更带喜色,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娘娘,长孙大将军撰写家书一封,托奴才带给您——”

“...不行!”

猛地拍桌声。茶碗猛地被挥到地上,跌的粉碎。

“不行!眼下谁都不能私自联系哥哥!”

宫人都吓得面如土色,膝盖一软跪下。

那坐在凤椅上的妇人此刻才似终于渐渐平稳下心神,胸口仍剧烈起伏。面色冰冷。

“太蠢,都太蠢...哥哥怎如此糊涂!不知道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罪吗!”

在如此非常时刻,还要托人书信联系她?她那个好继子,此刻估计正隔岸观火,估计正巴不得等她率先与长孙越通风报信呢。

依她看,哥哥这两年莫不是真跟着那个姓赵的到处厮混,彻底昏了头了!竟当真昏了头去搞什么刺客暗杀。搞得现在堂堂两大武将世交,眼下竟为了一介区区贱妾撕破脸。难道她只能等着满朝文武看自家的笑话吗!

她决不能给谢长庚这个人赃并获的机会!

眼下,朝堂之上,竟也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些许变化。从前她从未留意,此刻才恍然惊觉,□□竟然越来越多,不再是昔日那只她徒手便可捏死的小小蚂蚁了。

“这两天,都不要再私自进入廷尉诏狱。”皇后冷冷道。“没有我的命令,大将军那边一张字条都不可收!”

“...是,是,奴才遵命。”王公公面如土色,结巴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可,可大将军他说...”

一旁的清兰姑姑闻言心觉不妙,忙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但他也许是没注意到,顾自说下去了。“大将军说,他不愿再被禁闭在府里了。若娘娘再不帮忙,他就——”

“就怎样?”

皇后颜色忽厉,“本宫还能怎么办?那么多人都看着呢!本宫难不成还能让他们逃出生天,变成蜜蜂跑了不成?!说到底,本宫只是区区一介皇后,若十年前没有那桩意外,兴许本宫早就死了,只怕连今日都无法帮他坐镇六宫呢!”

“娘娘,您消消气!”清兰见势不对,猛地跪地,砰砰叩首,“要是气坏了身子就不值了。”

“大将军与娘娘是亲生兄妹,亲如手足,又怎忍心设娘娘于不仁不义呢?”清兰颤声道。

皇后居高临下看清兰,良久才渐渐平稳了呼吸,阴沉着脸收回了手。

“今日此事,本宫姑且就这么过了。你们可要记好本宫今天说的话。”皇后冷冷道,“还有,派人去跟武乡侯说,本宫一概不认识那什么暗影卫,不仅本宫不认识,那暗影卫跟我们整个长孙氏,也绝牵扯不上任何关系!”

大理寺那帮无用的废物!只区区一个什么暗影卫,连死十余人,都查不出来!再查下去,指不定就要明目张胆杀进皇宫了!

她想起来就气,心说那幕后黑手倒真城府颇深,杀起人来滴水不漏,愣是叫人抓不到一丁点把柄。

她思来想去,觉得应该不是长孙越惹的祸,哥哥平日纵是再居功自傲,倒也不会如此昏头。但她也知道外面人是怎么议论的,毕竟死者可都是明目张胆的反长孙党。

“娘娘,您别气了。”王公公似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一般,“奴才倒还听见一个消息。但着实荒唐......”

王公公闻言也一愣,扭头眯眼看他。

“能有多荒唐?难道还比本宫如今境地更荒唐吗?”皇后没好气斥道。

“这倒不是,恐污了娘娘净耳。”王公公压低声音道,“听说那夜潇湘馆,除了侯府小妾,还死了一个人。那乐妓是幽州人士,十年前来的京城......”

耳语片刻。

“哦?竟有此事?”皇后眯眼。

“娘娘,您可别忘了,十年前圣上西征,遭遇埋伏,不得不兵败被俘,当时便有人说...不似巧合。”王公公知道自己这是歪打正着了,忙顺着她的话说。

“那人竟有胆子做这事?倒令本宫惊讶。”寂静片刻,皇后平声道,“只不过,此事...可得有实打实的证据啊。”

***

康郡王府。

时候正是清晨,门可罗雀。直到门响了整整三声,门客才拿着一把扫帚,慢吞吞开了门。

不知为何,那门客似乎很是害怕一般,目光躲闪,伏地行礼。“王爷他...他近日身体抱恙,恕无法接见殿下了。”

“无妨,孤有一言,想同王叔一叙,耽误不了半炷香。”那门外的玄衣少年闻言淡笑,“孤与王叔已是多年未见,眼下王叔终于回京,孤都未曾与王叔叙上一叙,说起来,倒是孤的不是了。”

目睹这位太子爷的自来熟,背手迈步便往府内的雪竹林悠悠踱步走去了。门客也是有苦说不出。

不知过了多久。

雪竹林终于响来一阵极不情愿的匆匆脚步声。

“太子殿下...今日怎忽有雅致?”宝蓝色锦袍的男子体态微胖,蓄有长髯,咳了一声,躬身行礼。“臣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了。”

“今日一想,竟有多年未见了。”康郡王顿了一下,讪笑客套道,“不知殿下,一切都好?”

他面前的少年坐在竹林中石凳上,闲云野鹤般低头抿了一口温茶,闻言微眯凤目,也淡笑道,“侄儿一切都好。”

康郡王看着眼前的少年,上次见他,似乎已是十年以前了。

那时的他好像还是个弱不禁风的病弱少年,承袭了生母的顽疾,整日待在深宫里足不出户。康郡王依稀记得,自己也曾闲来入宫陪少年太子下过几局棋。

不过那都是十年前了。自从那件举国皆惊的异变以后,二人便不再相见了。

“王叔近日为何避不见客,孤心里清楚,王叔也应该心知肚明。”

“...恕臣愚钝,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康郡王眼皮一跳。

谢长庚却不理他,顾自说下去,“这事若只你我二人知,倒不是问题,王叔当知道。侄儿对王叔从小便感情颇深,绝不会出卖王叔一分一毫。”

手指在棋盘上落了一个黑子。

“只是,眼下却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三王爷十年前南下离京,路过幽州,曾结实过一名长乐房乐妓。那乐妓貌美如花,名位红牡丹。”

“姑且不论,那乐妓究竟是不是王叔离京之后,安插在京中的一名眼线。但光十年前,父皇西征大败,当时就颇多非议。”

“王爷也是聪明人,此间利弊,孤已不必多言。大理寺办事得力,此事已是传入母后耳中。若王爷再不多做打算,便要成为这捕蝉的螳螂了。”

康郡王沉默良久,手指微抖。

沉默良久,终是强自镇定道,“臣不懂殿下所言为何。”

少年该是在诈他,康郡王心想。

但两相静坐,少年倒没有丝毫心急的意思,似乎自己同自己下的这局棋颇有意思。

草蛇灰线,声东击西,请君入瓮。

眼见那黑子渐渐展开一场屠杀。

雪竹林空忽划过一声尖利鸟啼。

他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手心已是一片冷汗。

康郡王低低开口,颤声辩解,“殿下误会了。此次回京,也不是臣想的。”

“那王叔又为何返京?”

“还不是那长孙越,一连发了三封邀书,非要臣一同庆祝他凯旋回朝——”

声音戛然而止。

康郡王已是冷汗涔涔,“殿下你的意思是,长孙氏从一开始,便要陷害臣?”

“不管是不是,孤今日便要来向王叔借个人。最好是个信得过的生面孔。夜深人静,随孤一同潜入廷尉诏狱。”

康郡王一顿,颤声道,“行是行。只是太子殿下众多眼线,为何非要向臣借人?”

“不瞒王爷,孤最近唯一一个眼线也死了。那是孤唯一一个绝对信得过的。剩下的,都不过是中看不中用。”谢长庚闻言微笑,半开玩笑道。

“...殿下莫要寻老臣的开心。”康郡王勉强笑道。

“那便你吧。”康郡王随手点了一个侍卫,那侍卫一直站在他身侧,身形瘦削,看模样是个年轻人,“卫轩,从今日起,你便暂且跟着太子殿下。”

那侍卫闻言点头。

谢长庚挑眉观他片刻,“这人,王叔您可放心?”

“放心。”康郡王面色阴沉,微微颔首,“此人是臣曾于路边捡来的乞儿,又有何不放心?”

那名换作卫轩的侍卫闻言笑了一下,很快重新低下头去。

忽然响起一声冷冷女声。

“父王,何人在此?”

只见雪竹林外,走来一名华服女子,梳着飞髻的头恨不得高高昂到云端去。

“原来昭阳郡主也在。”谢长庚闻言一顿,抬眼看清来人后,便笑。

昭阳郡主居高临下闻言顿住,冷冷看他。她依然记得,这少年是如何在万人之前,不给自己台面的。

康郡王这几日都是待在府里的,哪里知道那日皇宫外苑射猎的荒唐事,此刻自然也只是微怒自己宝贝女儿家竟然如此不失礼数,有些尴尬地斥道,“嫣儿,还不快给太子殿下行礼。”

昭阳郡主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

“罢了,郡主既不愿,孤向来也不愿勉强他人。”最后还是谢长庚给康郡王了个台阶下。

“这...”康郡王讪讪笑道,

谢长庚颔首,合拢扇柄,微微眯眼打量了一番身侧的年轻侍卫,继而对康郡王微微一笑,“这人,侄儿就先收下了。那侄儿便不再叨扰了。”

康郡王坐在石桌旁,眼见那玄衣少年已然走出数步远,即将消失在雪竹林深处。

“殿下...”

“怎么?”

康郡王咽下嗓子眼里的话头,摇了摇头。

他生得当真很像...他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