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珍笼
“娘娘,您还有什么想向殿下通报的?”
“陆将军,虽然这暖阁平日无人会闯进来,但本宫还是恐人多而杂。”南雁来低声道,“这张字条...还请将军切要替本宫交予殿下。”
“娘娘放心吧。”陆赋伸手接过,点了点头,也低声道,“殿下也托卑职交给娘娘一物。”
“...何物?”
南雁来愣愣注视着陆赋从袖口中摸出一枚小巧玉佩,起初她仍是不解,待反应过来却是心里一惊。
这不是别的,正是那枚谢长庚从不摘下,与他形影不离的如意玉佩!
这玩意,平日里连摸都不让她摸一下的。
今日怎会......
“殿下说了,这几日恐是苦了娘娘。”陆赋低头将玉佩双手捧上,一字一顿道,“见佩如见君。”
南雁来一怔,却也只得收下,低头温声道,“那还请将军替本宫谢过殿下了。”
陆赋很快便悄悄走了,身为东宫右卫率,自然也是身手了得,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等她终于从那枚玉佩稍稍回过神来,才恍然惊觉陆赋已经跃窗走了。
...这谢长庚倒是信任她。
居然将这枚他从不摘下的玉佩就这样交予她。若她就这么将这枚玉佩丢掉呢?他会不会气得发狂?还是会气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她......
她将它握在掌心,低头看了良久,这才转身寻个安稳去处将它收了起来。
南雁来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又没有多难猜。这算什么?是对这几日他宠爱长孙玉容给她的一个交代吗?
是了,整个东宫都以为太子和太子妃正在冷战,但只有她心知,她是在配合他逢场作戏。
倒不是说她自信他有多么迷恋她,只是因为她知道,谢长庚即便喜欢任何人,都绝不会真心爱上一个长孙氏女人的。
又或者,那家伙根本就不会真心爱上任何一个人。
只是那长孙玉容,倒也当真愚蠢,信了他的甜言蜜语。不过或许也并不怪她,少年的两片微冷薄唇向来最会说温柔话。他乐得扮演移情别恋的薄情太子,她也乐得陪他演戏。不得不说,这几日她独自一人,睡的还是挺爽的。
每每陆赋偷偷避人耳目来看她,她便都写信委婉提醒谢长庚,切勿被表面假象所迷惑。南雁来始终觉得,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从一个月前的宫中政变,阴谋就开始了......必然有人发出了假消息,故意挑唆武乡侯造反!
无论那人是谁,其背后目的都昭然若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小心。
好在这承香殿宽敞的很,后面还有一小座暖阁,她也乐得一个人清净,就当犒劳一下自己好好休养一下了。实在闲得无聊,她便去暖阁待着,暖阁堆着很多书卷,她踩着落灰的梯子上去翻出几卷书,倒也乐得清闲。
秋风从窗外呼啸吹进来,天越来越冷了,忽然从屋外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是朱桃的声音,“娘娘,娘娘——”
“娘娘,这里真是偏僻,又这么多书架子挡着,”朱桃一边唤她,一边提着食盒小碎步走进来,仰着脖子使劲去看,“奴婢又找不着您在哪了?”
南雁来闲得无聊,也索性屏息不再动弹,慵懒倚在木架后,同婢女躲起了猫猫。这里的确太过杂乱,她都不用刻意躲,一时半会朱桃都找不到她人。
“娘娘——”果不其然,不到半柱香,婢女便求饶认输了。
南雁来便也不再多为难她,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傻丫头,我在这。”
“娘娘,您又寻奴婢开心了。这里堆着这么多破木箱,就是掉进根针估计也寻不着,哪来这么多破布...咳咳...改天非要叫几个小太监好好打扫一番才好!”朱桃被灰尘呛的直咳嗦。
太子妃却依然闲云野鹤般立在梯子上,优哉游哉地抱臂看下来,笑着接过了茶点,刚咬了一口,却似乎忽然听到了什么似的,手里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你刚刚说什么?”
“奴婢说,非要叫几个小太监来好好打扫一下啊。”朱桃被她的神情骇了一下,愣愣重复道。
却见南雁来仍站在高梯上,居高临下俯视整间屋子,一对柳叶细眉紧紧蹙起。
“是啊...这里地形素来偏僻,光凭自己摸索,任谁第一次进来都会迷路的...除非有人事先告知。”她喃喃道,“况且...若是身受重伤,这里到处都是麻布,血滴上去,肯定会留下痕迹的——”
她急切呵斥道,“朱桃,你看见这里有血迹吗?”
朱桃彻底被吓住了,结巴道,“娘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这里...怎么会有血?”
“没有血...那就是被人刻意悄悄打扫干净了.....”她却依然喃喃。
又或许有些事就是这样,原先被蒙在鼓里时,一概都察觉不到,等到明白过来的时候,才恍然惊觉,原来已处处尽是蛛丝马迹。
而此刻她仍站在高高的木梯上,低眼望着杂乱的暖阁,微微有些眩晕。
电光火石间,脑中无数刹那闪过。
最后她动了动唇,低低道,“朱桃...你去替本宫查一件事,八月初八以后,都有谁来过这里。记住,要快。”
“...是!”朱桃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愣了好久,连连点头,急匆匆转身离开。
还没走出几步,却忽然被一声惊天巨响吓出了魂。
猛地扭头,朱桃大骇,“...娘娘!”
不知为何,太子妃疑似受惊,从暖阁楼梯上重重摔下,险些摔断了腿。
这一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太子耳朵里。近半月以来,他也终于来看了她一回。
***
“怎么回事?”
宫人们也都瑟瑟发抖,一个劲地摇头。
但倒没人慌张。
毕竟幸是个人便能看出,太子这副样子丝毫不急,似乎对自己的昔日宠妃身受重伤毫不在乎。看来,这东宫当真变天了,太子妃也终于失宠了。
身穿深红寝衣的少女安静倚坐在床头,身形单薄地像张纸,旁边的御医也已经替她换过了药,不得不说,这一下可摔的不轻。少年太子背手立于床前,修长身形在身前落下一道漆黑影子,神色淡漠,一张俊脸不辨喜怒。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终于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侍女们如释重负地后退离去。等到屋门终于被合上。
他这才低低开口,“...摔得疼吗?”
她仍是不语,谢长庚却已彻底再也按捺不住,扔掉手中折扇便凑上前来,掀起锦被来将那两段雪一样的纤细脚踝凝视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恨不得想扇自己一巴掌。
腿都差点摔断了,怎么会不疼?
他知道她惯会忍痛,她若是摇头,那便是很痛,若是连话也说不出了,那便是极痛了。
谢长庚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从暖阁上摔下来?怎么这样不小心?”
他的手指温凉,但总要比她要温暖上那么一些。被他握住手,她倒是难得的温顺,连一瞬想要抽走的冲动都没有。不得不说,她这副平静样子,倒也当真平稳了他的心神,他心里渐渐涌出后悔来,方才自己不该用那般斥责的口吻说。
但他...太害怕了。
方才陆赋忽然跟他说,太子妃忽然摔伤时,他脑海里已是瞬间脑补了许多,恨不得登时就扔下手中奏疏直接来看她。直到终于见到本人,谢长庚才终于深深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苦了你了...还请夫人再忍耐几日,待孤将这一桩桩麻烦事都彻底清算完毕,定会好好弥补你。”他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种温柔口吻,桃花眼微微弯起,小心翼翼替她将一缕青丝拂到耳后。“孤说过的,这天下都会是你的。”
少年薄唇微抿,修眉俊眼,笑得极温柔,握在修长手指间的一柄折扇上,自是一片磅礴墨洒江山。他就那样一直低头看着她,于是她也微微仰起脸来回应他的目光。少年的声音向来温凉,而此刻那隐藏在眼底的某种炙热却似乎灼痛了她。以至于有一瞬间她恍然感觉似乎自己也成了那暮春残雪。
最终终归是她率先移开了视线。
谢长庚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看见了那枚藏在枕下的如意玉佩,遂又微笑道,“这玉佩虽然不是什么值钱上等的玉料子,但却是孤生母的遗物,数十年来,孤每每思及生母,便拿出来平添一二慰藉。今后,孤便将它送与你了。”
她闻言手指微动,将那玉佩轻轻拿了起来。低头看着那玉佩静静躺在她掌心。不知怎么,他心中却又艰难起来。
有一瞬间他想不管不顾地将它重新抢回,牢牢紧握在自己的手心,然后重新藏回到除了他没人可以找到的地方。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自己变成了某种野犬之类的动物,然后野犬将自己柔软的毛腹露了出来,或许这就是信任的代价,它露出了它的软肋,然后只要一柄拇指长的小刀,便可轻易要了它的命。
但她没有刀,他想。于是他暗暗束紧手指,重又一点点稳下心神。
但她又实在沉默得太久,以至于那种致命的慌张似乎又从他的胸口翻涌上来了。
“从前...孤或许隐瞒了你一些事,但你应该知道的。你应该知道,孤对你的心意。”谢长庚薄唇微抿,又低声道,“孤也知这几日苦了你。待挨过这一阵,孤定好生补偿。”
“谢殿下垂怜。”
只是一个简短的谢,却令谢长庚心里跳了一下。她总算开口说话了,他想。这便是好事。
“等你腿养好了,想去哪里转转?孤都陪你去。”他侧过脸去,轻轻端过一碗药,“药已经凉了。”
他捏着玉匙一点点送到她唇边。她却又开口了。
“臣妾曾有听闻,天下有谋士,其聪慧机敏,手腕翻云覆雨,能豢养一批死士,算世事如珍珑棋局。若那暗影卫,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杀手,只是死士呢?”
“...孤不明白夫人的意思。”玉匙停在半空中。
“臣妾听说殿下棋艺了得,下的一手好棋。”
“谬赞了。”他微微一顿,“你若是喜欢,以后孤天天陪你下也无妨。”
“那臣妾呢?”她却忽然冷不丁问道。
“...什么?”他一怔。
“在殿下这局棋上,臣妾是否也终究只是一颗珍笼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