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残荷

“娘娘,这粥再不喝...便要凉了。”

婢女深深低下头,小心翼翼将那碗粥推上前去,而那坐在窗边的人却头也没抬,依然慵懒淡漠地倚在窗前。

她没有理会那碗粥,反倒将袖口挽起来,抬腕看了看,“你说,本宫有了这道疤,是不是就不再好看了?”

“...娘娘可是为了皇后娘娘拼死挡伤才伤到的。一片孝心,旁人感动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不好看?”

朱桃眼圈又红了,轻轻道,“娘娘眼下尚被禁足,太子殿下虽然多日待在良娣宫中,没来看过您,但那也是为了避嫌。奴婢劝娘娘,还是别伤心了。”

“伤心?”南雁来玩味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字眼,莞尔淡淡道,“你从哪里看出本宫伤心了?”

朱桃瞬间噤了声。

寂静良久,还是南雁来率先打破了沉默,“皇后遇刺案,调查的怎样了?”

“...奴婢也是听旁人说的,大家都说那三王爷,这一回该是躲不掉了,横竖都得狠狠挨一刀。要说那卫轩倒是,一入狱就把自己主子干的勾当吐了个干干净净。奴婢倒觉得,他也不值得可怜。”朱桃轻声道,“若换做奴婢,奴婢定不会如此背信弃义。”

这一番话,虽说得令人感动,但结合此情此景,却是令南雁来有点哭笑不得。

“...奴婢失言了。娘娘如此菩萨心肠,向来不害人的,奴婢又怎会有阴谋可吐!”朱桃也反应过来了,一个劲掌嘴。

继而她沉默了许久,又儒诺道,“娘娘,武乡侯的小少爷说是要见您——”

“不见。”

朱桃一愣,怔怔看她。

她却似乎倦怠了一般,凉悠悠合上了双眼,慵懒道,“被扣上了谋害皇后的帽子,眼下本宫都自顾不暇了,又怎会还有多余的气力照顾他?若他来了,你就将他拦在院外。无论如何,本宫对赵音都已仁至义尽了。”

朱桃听在耳朵里,却又怎会不懂。眼下太子妃可是罪人,谁沾上就是麻烦的象征,南雁来虽然口头上说不愿再帮赵音,其实又何尝不是在保护他?

越想到这,朱桃心里就愈发堵了,她家娘娘,对那姓赵的小子,绝对没的说。

可是如今轮到她自己落难了呢?只怕早都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了!尤其是那帮趋炎附势的宫人!都一个劲地上赶着谄媚良娣,似乎都觉得这承香殿是不祥之地,多待一刻比死都难受。

就这么一碗粥,还是朱桃在后厨房低头站了好久,才好不容易讨来的。

不过太子殿下也真是的,的确多日没有来过了,虽然明面上未表态,实际上却也默许放任了这种羞辱。太子妃也只是禁足,尚未定罪,这每月的例份也该是有的。然而本月的晌银却通通不见。想来,若不是太子默许,良娣又怎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扣押。

眼见天一天天寒下去,可怎么办是好......

朱桃正黯然神伤,收拾了心情挤出笑来伺候太子妃,却见自家娘娘倒依然不愁,一张脸看不出什么愁绪,顾自抱着一卷书坐在窗前读。

她翻过了一页书,忽然淡淡开口,“朱桃,依你所见,那暗影卫究竟是什么人?”

朱桃看着那碗粥正心里酸楚,随口答道,“还能是谁啊?必定是长孙大将军的人。”

的确,一切证据都指向长孙越。

然而......

南雁来微微眯眼,“不知怎么,本宫却越来越觉得,一切没那么简单......”

她愈发觉得一切似乎都像是一张网,她站在网前,努力补全,却似乎总还是差了一角,就只差那么一角......

“那康郡王虽被名义上□□,实际却是撑不了多久了。”南雁来轻轻叹息道,“现在皇后缺的,只是一个杀他的合理理由。而那个理由,本宫已经替她想到了。”

十年前,圣上西征,忽遭埋伏,战败被俘,这件事当时便闹得轰轰烈烈满朝风雨,都说是三王爷暗地里通敌,为了皇位不惜谋害兄长。但当时苦于没有直接证据,此事便也不了了之。康郡王这十年来远离京城,从不过问朝政,也是为了以表忠心,自己志不在皇位。只可惜他为了活命熬过了这十年,最终却还是没挨过这一遭。

但要说当真是康郡王指示手下刺杀皇后,南雁来倒觉得他没那个胆子。

况且,刺杀便刺杀,又为何要陷害她?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南雁来可都跟三王爷无冤无仇。

她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总也想不通。书也读不下去了,她索性绣花打发打发时间,谁知许是心中的烦躁传染到了手上,针脚一歪,猛地扎进手指。

温热的血珠飞快滴到绢布上。她下意识地扔掉了针。

朱桃大呼小叫地去找布包扎。

她怔怔低头凝视雪白绢布,像雪里开出一朵血梅。

这一回康郡王死定了。而武乡侯也与长孙越兄弟阋墙,分道扬镳。毕竟指向长孙越的不利证据都太多了。不仅仅因为武乡侯府死了一个小妾。小妾只是借口,然后它引爆了长久以来埋在两个武将世家地底的一切猜忌与不信任,最终它们像□□般轰得爆炸。

这场爆炸带来的后果毫无疑问是灾难性的,尤其对长孙皇后来说。

因为一个月前的“宫中政变”,被关押在廷尉诏狱的士兵,已经有人耐不住酷刑,开始吐真话了。

招供的人越来越多,可就杀不过来了。

都不中用了。

“总之,娘娘切勿担心,殿下心里一定还是深深念着娘娘的。”朱桃一边给她包扎手指,嘴里仍轻轻念叨着,“殿下只是在同她逢场作戏罢了。这种道理,连奴婢都看得出来,那良娣却高兴的和什么人似的。不就是和殿下一同游园,吃了几顿饭吗?至于那么嘚瑟吗,小人得志!”

“太子本就不是逢场作戏,她自然看不出来。”药膏有冰凉的细腻触感,南雁来淡淡道。

“娘娘——”朱桃一怔。

“你总不会是觉得,太子是为了保护本宫,才刻意疏远本宫,以示避嫌吧。若只是为了避嫌,又何必花心思讨良娣开心,连同每月例份都克扣掉?”她说的口吻那样平淡,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说到底,也只是本宫被禁了足,太子缺了一个聊天的人而已。况且,又是良娣那般美人。”

“...娘娘,不是这样的——”

“那黄雀呢?本宫怎么似乎好久没听它叫唤了?”

“...回娘娘的话,奴婢看外面好像要下雨,便将鸟笼提进里屋了。”

“去将它拿来。”

朱桃心知南雁来似乎并不喜那黄雀,另一方面,也确实太过吵闹,恐怕惹了寝宫清净。于是平日里都特意挪的远远的。当然她从未直接说过。但朱桃看得出来。

太子妃既然发了话,朱桃也只好照办。片刻后,再次响起轻轻脚步声由远及近。

“本宫听闻有鸟可学舌,这雀鸟听了这么多,怎就不开窍?”南雁来低头看了它片刻,叹息道,“想来,也终归不够聪明。”

“不过,即使愚蠢,只要生了一副好皮相,就自然有人愿意好生供养着它。”

她第一次伸手抽开了鸟笼木门,将手伸了进去,然后感受到了黄雀温热小小身躯,她本想将它拿出来,却惹的它满笼子到处翻飞。

“...娘娘,还是奴婢来吧。”

朱桃很快便将它拿出来了,这一回那黄雀倒是乖,温顺地站在她手指上,讨喜的很。

“想来这畜生自然也是懂的,平日里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若本宫没猜错,它最最想念的,必定还是阿七吧。”南雁来托腮看它。

听到那已经成为禁忌的名字再次响起,朱桃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但很快深深低下头去,装没听见。

似乎也像是听见了“阿七”的名字一样,那黄雀似乎也欣喜一瞬,活蹦乱跳了起来,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转来转去,看起来温顺讨喜的很。

于是她也就那样轻轻抚摸着它,莞尔道,“本宫之于太子,只是一个任何人都可轻易代替的玩物。”

***

“臣妾参见太子妃娘娘。”长孙良娣掩唇轻咳,弯腰作势要跪。

“你起来便是。”南雁来微笑,“无需拘礼。”

“臣妾这不是觉得,近日殿下光顾着哄臣妾开心了,怕是冷落了娘娘。这不,臣妾一得了空,好不容易刚送走了殿下,便来好好看望一下娘娘。”良娣掩唇被扶起,继而又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只是娘娘不要多心,殿下他只是近日政务繁忙,只来得及看望妹妹我了。殿下的心里,绝对还是有娘娘的。”

见南雁来依然不说话,长孙玉容只觉浑身舒畅,她恨了她那样久,恨不得牙痒痒,终于扬眉吐气了。

太子殿下果然温柔人物,虽说他尚且从未在她宫中留过夜,但她深信,太子已然深深迷恋上了她,毕竟他同她一起品茶赏花时,少年面如冠玉的一张脸微笑得那样温柔。

果不其然,纵是太子妃再忍耐,她身侧的侍女却已面露瘟色。“大胆良娣...太子殿下心里,自然是有我们太子妃娘娘的!又何须你多言?”

“娘娘您...该不是生气了?”长孙玉容梨花带雨,掩唇惶恐道,“当初妹妹也未曾想要嫁进东宫啊。还请娘娘勿要生良娣的气。”

“良娣妹妹如此贤良淑德,讨得殿下欢心,本宫又怎会生气?”南雁来却是依然平静,纤细手指翻过一页书,“本宫高兴还来不及呢。”

实打实碰了个软钉子,长孙玉容不禁一怔,继而便暗暗咬牙。

她憋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彻底扬眉吐气,又怎会就这么放过她?!

“娘娘宫中这几幅赏荷图,大概也是殿下亲赐的吧?臣妾真是羡慕极了。”良娣掩唇望去。继而轻笑,“这么一大片荷花,倒让臣妾想起,从前长孙大将军府里,也是如此开了一大池荷花。”

“臣妾猜测,太子妃娘娘便是如此喜欢荷花吧?”继而长孙玉容又道,“和臣妾姑母年轻时,果然如出一辙。”

南雁来闻言终是抬眼看她,淡淡道,“你怎么知道?”

良娣闻言便笑,“臣妾看到的。毕竟平日里,娘娘总是在那湖心亭看荷花。臣妾可是一直关注着娘娘您呢。”

“宫中的梅园如此多,想来众人皆以为是皇后娘娘独爱梅花吧。只是臣妾知道,臣妾的姑母原本最喜欢荷花,那年府里开了一池的荷花,圣上说,荷花性薄,不是什么端丽的花朵,不比梅花,看着便令人轻浮。于是后来我姑母她便不再喜荷花了。”良娣又叹了口气,“但等她又将坤宁宫前苑种满梅花时,宫中已是又来了一位不喜梅花却最得宠的宠妃。”

窗外淅淅沥沥小雨。秋雨下起来没完。

“你说这话,是在意指本宫也是这雨中残荷,风光不了多久吗?”

“臣妾不敢。”

对视片刻,良娣挑衅瞪她,她却是莞尔笑了。

“哦?”南雁来一字一顿道,“又或者是,良娣并非轻薄本宫,而是将皇后娘娘比作这雨中残荷了?”

“...这——”长孙玉容有片刻的慌乱,惊然咬唇,但很快又重新镇定下来,柔柔弱弱道,“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好一个是又如何。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治理六宫人人称赞,又刚过六十大寿,良娣作为她的亲姑侄,却胆敢将她比作风中残荷?”南雁来淡淡道,“又或者,良娣到底在心存什么侥幸呢?倘若有朝一日,皇后娘娘当真被你所咒,风光不了了,作为那依附于荷池底,连残荷都比不上的淤泥,到时候你又该是什么光景呢?”

“...你——!”良娣脸涨得通红。

良娣恨恨瞪了她许久,却还强自挤出笑来,“...娘娘这番话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毕竟臣妾也是一番好心,特来看望娘娘的。”

“本宫自然知道妹妹是一番好心,想来也许久没同妹妹这般亲切地说过话了。”南雁来闻言也笑,“不如今日,妹妹就这样待在这里,陪本宫说说话吧。”

“只可惜本宫尚在禁足,这月的例银也被克扣,承香殿如此寒酸自然比不上妹妹宫中。”末了她又扫视了一眼四周,叹息道,“连炭火也烧不起,可能冷了些,妹妹就先受着吧。”

“...你——”良娣闻言这才惊然,一双美目彻底喷火,愤恨开口。

“本宫有段时候没听见妹妹咳嗽了,想来该是好些了。既然好了,那便重新行跪礼吧,毕竟宫中这规矩可乱不得。”南雁来淡淡道,“本宫有些乏了,先去小憩一会。你们几个,好好看着良娣,切勿生了什么闪失。”

被点名的几位宫人彼此对视一眼,也都纷纷埋下头去,“...是。”

南雁来起身拢袖转身走入了重重宫闱中。

深秋的天确实寒冷了。适合什么也不想地蒙头睡上一觉。

朱桃扶她躺回床上,却久久仍未离去,隐隐咬牙,犹豫几番,最终还是轻轻唤了一句,“娘娘——”

“怎么?是本宫话说得还不明白吗?”

朱桃欲言又止。“那良娣身子最是娇气,万一...万一”

“你是想说,万一本宫让她跪坏了身子,届时太子殿下怕是要生气吗?”

朱桃低下头去。

“无妨,殿下若是生气,那便亲自来问我要人好了。”南雁来冷淡道,似乎当真倦怠了一般地合上了眼,“本宫就在这里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