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梦蝶

延熹十年。

数九寒冬,京中大雪纷飞。

金銮殿内,已是乌压压跪了一众朝臣。

而那端坐龙椅之上的青年帝王,一身玄色华袍,腰间环绣九条细银龙蛟,淡眉凤目,端的是一张俊美面相。修长手指握着一本奏疏,另一只手撑着下巴,慵懒眯眼朝殿下看来。

沉沉香雾中,殿内鸦雀无声。

“陛下,西疆祸事都已一一解决。”良久,终是一名紫袍少年上前一步,少年将军桀骜不羁,气宇轩昂,拱手沉声道:“那通敌叛国的贼人,也都已被末将和陆赋将军一起,一一诛杀。其余残留叛党,已连夜逃往漠北。”

“此事,赵将军做的甚好。”年轻的帝王淡淡开口,“叛党大势已去,很快便能被剿灭,但此事仍需小心计议,切勿中了埋伏。”

“陛下所言极是,末将也是这样想的。”少年点头,“此间种种,末将已悉数告知漠北淮安府,届时淮安侯自将率众将士,剿灭叛贼——”

“陛下。”

朝臣中却忽然响起一个苍老声音,众人闻声看去,却是一老臣颤颤巍巍走上前来,“赵音将军最近屡立战功,陛下素来知人善任,至圣至明,立即就要给赵音封侯...老臣思来想去,却是觉得不妥。”

此言一出,果然瞬间寂静。

帝王闻言也是一顿,继而挑眉,居高临下看去,却是兵部尚书李武,“依李尚书所见,如何不妥?”

“此次讨伐西北,老臣的叔侄李卫亦是少年才智,不贪图任何荣华富贵,便要请缨上阵。李卫上阵杀敌数百,营中将士也无不称赞有佳。与之相比,老臣竟是听闻,赵将军竟在营中屡次苛责将士,刚愎自用,如此盛气凌人,哪能担当得起我堂堂北昭的侯爵?”李武可谓痛心疾首,捋着胡子,一咳一咳道:“依老臣所见,不妥!”

众人霎时寂静,继而都斜眼向大殿中央这一老一少看来。

这李武的侄子和赵音年纪相仿,但在军中混迹多年,愣是没混出个名头来,尽管顶着自家叔公这个兵部尚书的头衔,却最爱寻花问柳,贪生怕死,简直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众人已是心知肚明,这李武分明是嫉恨赵音年纪轻轻就将封侯,心里酸极了,巴不得也给他那个侄子整一个。

那李武许是见帝王不言,心觉有戏,愈发激动了起来,简直唾沫横飞,“赵音将军,既承父业,却过得一天比一天奢侈,府中罗绮数以百计。依老臣所言,实在是骄奢淫逸,陛下素来倡简,赵将军简直是顶风作案!”

“末将骄奢淫逸?”那桀骜少年闻言却是失笑,冷冷睥睨道:“末将府中,皆是十年前的摆设布置,一切砖瓦,纹丝不动。府内仆从也是京中最少。依我看,这四个字,只怕还是用来形容李大人更妥当吧?前吏部尚书南守成因为卖官鬻爵,已被革职,家都被抄了。怎么着,李大人这可是也想步他的后尘?”

“...你!”李武面色一僵,继而面容扭曲起来,“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继而愈发激动起来,抬头就看着龙椅上的青年,咬牙切齿道:“老臣听闻,三月前讨伐西北,臣的叔侄曾俘虏了一个叫安伽陀的方士,他自称通晓图谶,竟对臣的叔侄说...应该有个姓赵的当天子!”

李武涕泗横流,呼天抢地:“老臣每每思及,都是整宿睡不着觉啊!劝皇上杀尽天下姓赵的!”

此言一出,瞬间死寂。

谢长庚亦是呛了一口:“.......”

...倒也不必。

“当年赵家可是满门叛贼,跟了长孙氏的乱党贼人!”眼见这赵音当真要封侯了,李武已是心急如焚,索性豁出去了,痛心疾首道:“陛下可当真要立赵音为候?”

“......”

有一说一,今日此事,谢长庚本不想插手的。昨夜京中大雪,他染了点风寒,此刻正隐隐头痛,本来慵懒托着下巴,打算看看戏得了。但眼见这李尚书还越说越离谱了——

“朕既已说过,赵将军与十年前叛党毫无瓜葛。那就请诸位爱卿勿要议论了。”谢长庚凤目微眯,下一刻,却是薄唇微勾:“还是说,李大人可是在怀疑朕识人不忠?”

“...这——”李武被这么一看,也是浑身一僵!

赵音亦握拳,忽然跪地,一字一顿沉声道:“李大人纵使再如何污蔑末将,却断断不可污蔑臣对陛下的耿耿忠心...当年之事,已是陛下开恩,给卑职的生母立了衣冠冢,准许我赵氏后人不受牵连,这些年来,卑职无时无刻不愿肝脑涂地以报圣恩!竟是不知,李大人这话,可是想离间我同陛下?”

“....陛下所言极是。”李武瞬间冷汗淋漓,双膝不由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老臣失言了。”

“至于你先前说的那个梦,说来也巧了。”谢长庚慵懒扶额,幽幽道,“怎么?朕前日还做过一个梦,疑似仙人托梦,说姓李者得天下,那依李尚书此言,那朕是不是还应该把所有姓李的人枭首示众?”

“.....这——”李尚书额头直冒冷汗。

众目睽睽之下,已是浑身冰冷。

李武确实彻底慌了神,青年帝王素来薄情寡义,他已自知恐怕自身难保了,脑内瞬间划过万千惨状,整颗心如坠冰窟。死寂良久,他终是一咬牙,竟跪地砰砰磕头道:“老臣有一小女,年芳十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倾慕陛下久矣!如今又到了选妃大典,陛下是否....是否愿向六宫中充些女子——”

此言一出,瞬间死寂。

...谁不知道,这可向来是宫中闭口不提的“禁忌”!

没人知道,究竟为何,十年前少年太子登基之后,竟然不立一位储妃,连六宫皇后也无。只是据说,好像在十年前,东宫太子妃就死了。

从此再不立任何妃子。

众人皆是屏息一僵:这李武只怕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当众提这茬!

果然,那高坐在龙椅中的青年亦是手腕一顿,翻着奏疏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继而,若无其事又翻过一页书。

“这倒不必,”少帝眼皮都不抬,冷淡道:“朕刚刚登基,就曾立下了规矩,往后宫中要戒奢从简。少了六宫嫔妃,自然便能少一笔开支,充盈国库。”

“......”朝臣皆面面相觑。

...刚刚登基?

都已经快十年了好么......

不过,谁不知道少帝的真正心思。虽说圣上喜怒不形于色,妄自揣测可是大忌,然而这确实也没有多难猜。

不过你不愿纳妃就算了,何必年年都拿着“朕刚刚登基”的说辞来搪塞,十年转眼即逝,年年苦苦劝谏“北昭不可无皇后”的奉常寺卿每年都听到这一模一样的敷衍说辞,已是耳朵都快听得长驴毛了......

“若无他事,诸位爱卿都退下吧。朕有些乏了。”谢长庚眼也不抬,挥了挥手。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金銮殿内,瞬间一片寂静。

沉香白烟氤氲。

青年帝王倚坐龙椅,微微低着一张脸,修长手指撑着额头,凤目微合,香炉烟雾中,他一张轮廓锋利的侧脸更显得有些苍白。

桌案之上,已是散落了几张画纸。和那堆积在藏珍阁内的无数画卷一样,好像画的都是同一个人。是名年轻的女子,眉眼淡淡,清艳出尘。

“陛下。”

提笔的手未有一顿。他继续低眼将那最后一笔画完,之后才淡淡抬起眼来。

浓浓香雾中,年轻的女子一身金绫飞羽罗裙,肩披白狐裘斗篷,纤细雪白脖颈旁一堆柔软狐毛,说话时唇边有轻微的雾气,氤氲飘升在琉璃耳坠旁。淡淡远山眉,乌黑秋水瞳,柔软雪白的一张脸,朱唇柔软鲜艳。

他微微抬起脸来,凝望她良久,终是一声轻笑。他又该是在做梦了。

这漫漫十年里,他梦见她多少次了,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前世今日,正是他病死之时。这一世重新来过,果然终得以攘除内忧外患,平定西北,万里江山尽入囊中。

今天...她倒还懂得来“看看”他。

啧,还行,也不算白白做了一年的东宫太子妃。

“陛下。香炭烧尽,这墨都冻住了。”她又柔声道,朝他走过来,伸出纤纤玉手来磨墨。手腕上的一对羊脂玉镯在漆黑的浓墨中映出瘦小朦胧的影子来。

嗯。这次梦的倒还挺逼真。

青年端坐龙椅之上,有些困倦地揉了揉额头,撑着下巴凑了过来,瞬间他们之间离得很近,他的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额头。

她倒是没往后躲,依然温婉磨着墨,动了动眉,低眼看着那一堆画:“陛下,这都是您一人画的吗?”

他安静地托腮看她,嗯了一声,“我这画技,如何?”

“那可真是太好了。”

果然是他梦中的南氏,连说起话来都这般动听,不像从前那个现实中的,说的话就没一句他爱听的,似乎此生唯一目的就是要活活气死他。

谢长庚终于来了兴致,挑眉望着她:“那你倒说说,怎么好了?”

“陛下您的画技,皎皎出尘,就好似漠北初一的月亮。”

谢长庚闻言满意点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蹙眉疑惑看她:“...可初一没有月亮啊。”

“正是这个道理。”她闻言温婉点头,“陛下您的画技,就好似初一的月亮一般,根本就不存在。”

谢长庚:“......?”

...这个梦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他却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就听她忽然叹了口气,又开口了,声音颇是戚戚,“臣妾此言,可并非空穴来风。臣妾在漠北可是临摹过您的画册,可事实证明,没有东宫太子印章,根本就卖不出去。”

“......”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殿下说的有几分道理。或许当年我执意离去,也并非只因漠北令我魂牵梦萦。”

“......”

“果然在荒郊野岭空靠一身拳脚功夫抢劫流氓,太无趣了啊。”她深深叹了口气,“还是回宫待着比较好,与人斗,其乐无穷。陆将军三月前途径漠北,偶遇臣妾,还是臣妾与他合力将那一众叛贼一网打尽。”

“......”

一片死寂中,见他仍然保持着那种惊骇无比的神情凝视着她,她倒是依然面无波澜,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纤纤玉手抄起一小把瓜子,就开始磕。

这种凝视已经持续了太久,以至有点诡异了。

“...你——”良久,窒息一般的声音响起。终于意识到一切好像并不是一场梦,谢长庚强自镇定,手指却微微发抖。

风雪呼啸,席卷整个京城。

他终于伸手触碰到了她的手,竟是那般真实的温热柔软。

“这盘瓜子有点齁,能不能给臣妾换盘甜瓜子?”她边磕边说。

“......”

手里的瓜子悉数洒落,她就被紧紧拥入了一个怀抱中。

“...马上就换。以后通通都换成甜的。”

青年紧紧拥着她,脸深深埋进她的脖颈深处,锋利俊美面孔彻底苍白,挺直的脊背却是微微发抖。

忽然听见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陛下......”

“怎么?”

前任太子妃的声音凉悠悠:“听说陛下到处跟人说,臣妾死了?”

“...道听途说。纯属道听途说。”怀抱她的修长手臂一瞬间束紧,继而他佯装镇定道:“这可是我一心给你设计的假死计,这才换来夫人的无忧自由。”

...这种没法反驳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你看,我对你这么好...”紧紧抱住她的人,却是极轻地笑了一声,轻笑中似有微不可查的颤抖,他的漆黑碎发扫在她脖颈深处,有点痒。他低低吸了一口气,声音听起来有点闷,“这么好......”

“我就知道,十年前你只是在气我。你的确太会骗人。可夫人实在伤我伤的太重了。我的心都碎了。”青年薄唇紧抿,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来,“得还。”

“好吧,那次的确是我不对。”她叹了口气,“怎么还?”

“用一辈子还。”

谢长庚终是抬起脸来,一张俊美面孔已是有些苍白,微微睁大一双漆黑凤目,伸手捧起她的脸来,似乎要从她表情的一举一动,发现任何言不由衷的蛛丝马迹。他紧张地凝视着她,又低低重复了一遍,“你不能再走了。永远都不能再走了。”

然后她眨了眨眼,轻笑道:“不走了。永远也不走了。”

大雪满京城。

他的太子妃回来了。

就那样踏过重重黑影而来,一身飞羽金陵罗裙曳地而行,拖曳出漫长的黑影,恰似跨越了整整两世的漫长光阴。

看过十年春花秋月,也看过十年潇潇风雨。

青灯夜雨疾,江北踏花归。

从此,只问江山,不问海潮。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他求生欲爆棚》正式完结!

非常感谢小天使的一路支持!渣渣作者第一次写古言,文笔情节方面确实太多硬伤【捂脸逃】,非常感谢大家包容支持!

至于结局方面...要,要是实在有小天使不喜欢这个HE结局,我鞠躬.....【捂脸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