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庄周

“所以...这人又是谁?”柳元愣了好久。

“...柳大哥无需在意。估计只是在林子里偶遇的一个受伤人,我家小姐菩萨心肠,就给顺手救了。”朱桃呆滞喃喃道,恨不得当场找块豆腐撞死。

“真邪门,这林子怎么今天这么不安生?”柳元颇是疑惑。

坐在床边的白衣女子,端着一碗药,手指束紧似乎要活生生捏碎瓷碗,咬牙发出了如同窒息般的声音。“...人我在这照顾着,你们都先出去吧。”

那柳元待还要疑惑问些什么,却也很快被朱桃连推带赶地拉走了。

于是茅草屋里只剩下了死一般的寂静。

“.......”

南雁来端着药低头死死盯着谢长庚。

相顾无言,唯有骂千行。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她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恨不得立刻把他揪起来,痛心疾首问他,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不过南雁来也在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估计是跟王五打架,寡不敌众,谢长庚身手再好,终究还是挂了彩。刚刚他们间发生了那样激烈的争执,估计他的伤口都裂开了,再加上本来就没好好包扎过,这几天又鲜少休息,加之急火攻心,这才一下子昏了过去。

不过南雁来当然不打算直接质问他。她太了解谢长庚,此等傲气少年,跟几个流氓干架打输了,这等不光彩的事,只怕他一辈子也绝不会亲自说出口。

但堂堂北昭太子千里追踪她,来到荒野山林,又晕在了她面前。南雁来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实在罪孽深重,只得老老实实给他熬药,战战兢兢好生伺候着。

这不,药也已经熬了三碗。这药很苦,即使她只用鼻子闻,也顿觉一股苦辛味直冲天灵盖。

直到喂完最后一勺药,南雁来忽然幽幽道:“...其实你早就醒了吧?”

草榻之上,少年一张面如冠玉俊美面孔,和周遭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她低头看他,他却没有任何动作,连那该死的浓密漆黑眼睫也没有丝毫的颤动。

“装睡就没意思了。”

死寂片刻,南雁来终是咬牙,率先认输,“...好,即使你睁开眼,我也不走了,如何?”

终于那眼睫有了极其轻微的扇动。

堂堂东宫太子终于睁开了眼,一张清瘦锋利侧脸尚带几分病弱贵公子的苍白之相,咽下最后一勺药后,又状若虚弱地掩唇咳了几声。

二人幽幽对视片刻。

她终是被他生生气笑了,张了几次口,却又将话语悉数咽下。

良久,终于忍无可忍地幽幽开口,“殿下,您先是买下我的首饰,又故意招惹那帮流氓,后来又带着伤跟着我来了这荒野山林...你到底想要什么?”

谢长庚却好似全然没有听见一般,只低头慢悠悠喝药。

但她又着实沉默太久了。

以至于那些死寂的光阴也好似那不幸被冰冻在暮冬湖心的红鱼一般,令人有一种徒劳而空洞的疲惫感。

所以他就忽然笑了,就像是忽然听到了一句可笑的话,因为太过可笑,所以不知该如何回答。但那话终归又太过可笑了,以至他觉得仿佛连自己也变得可笑了起来。

于是他薄唇紧抿,抬眼幽幽望她,忽然眼尾微眯,露出了一种近似嘲笑的微笑。

“你总说,我从来没有对你讲过一句真话。可你呢?南雁来,这么多年...难道你对我,都只是逢场作戏吗?”

她闻言愣怔。他忽然动了动手指,紧紧握住她端着药的手腕。

而谢长庚依然深深凝视着她,那目光令她胆寒,继续一字一句说了下去,每一个字眼听起来都像是温柔缱绻的情话,此刻却咬牙切齿似一场严刑逼供,“如果你不敢承认,那就由我来告诉你...你喜欢我,从十年前就是了。难道不是么。”

“......”

一切都失控了,她忽然心想。不该是这样的。

他太过敏锐,或许她早该知道的。

早该知道的。

如果人也能比作牲畜的话,她一直想不出,该以何种动物比喻谢长庚。或许...他就是那种伤痕累累又饿疯了的野犬,倒不是说多么狠厉,但鼻子绝对灵敏,能敏锐地能嗅到任何危险,然后天赋异禀地一一洞察,加以利用。他绝对不会放弃对手任何一个弱点。

这不太妙。或许,她早该逃走的。

南雁来手一顿,有一瞬间想要彻底扔掉药碗,落荒而逃。

却被冰冷手指更加用力地紧紧拽住。

“就这样永远回到漠北,做一个寻常人家的平庸女子,难道你甘心吗?我说过的,我可以给你一世荣华富贵。你想要什么,我都通通给你。”谢长庚咬牙一字一顿道,漆黑凤目好似深深的漩涡,似乎要生生拉着她沉沦到死的冰冷彻底,“又或者...你逃离东宫,究竟是为了你所谓的自由,还是为了逃避我?”

“......”

她手微不可查地一抖。

“...别说了。别再说了。”她摇了摇头,终于用力挣开了他的手。

死一般的寂静中,她站在他身前,脸色苍白似雪。

“你错了,殿下。”良久,她忽然静静开口,“其实你并不爱我。你对我的一切不理智的情绪,都只是因为臣妾的拒绝而产生的,而我对你...仅存的感情,也都是由这种歉疚越来越深的。我曾以为那就是倾慕之情,只是我们都错了。”

“...错了?”谢长庚深深凝视着她,像是整个人都僵住了,忽然闭了闭眼,低声失笑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最最好笑的事情一般,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是错的。”

“...自欺欺人,你是在自欺欺人。”他顾自摇头低笑了那样久,笑声听起来令人胆寒,握着她手腕的修长手指越来越紧,哑声道,“为什么你始终都不明白?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承认,我对你是真心的?再给我一次机会——”

“再给一次机会?”

她沉默了那样久,此刻却终于轻轻笑了出来,“是不是,只要再给一次机会,我的孩子,就会重新活过来?”

“殿下是不是以为,这天底下的一切都是可以弥补的?就像一面碎掉的镜子,只要那些碎片还在,只要被碎片割得鲜血淋漓的手也在,就可以重新拼起来?自欺欺人的,或许从来都不是臣妾。”她抬眼望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还在笑着,一双清艳风目都笑得亮晶晶的,“是不是只要殿下开口了,臣妾就应当感恩戴德,跪地叩首?那臣妾的孩子呢?它回不来了...通通都回不来了!”

闻言,谢长庚瞬间一僵。

他低头死死盯着她,眼睁睁看着那些大颗眼泪从她的血红眼眶坠落,然后落到他冰冷的手背上,像一场暮冬残雨。

“...你究竟是谁?”

这似乎是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看到她哭。

那眼泪来得太过汹涌,但又悄无声息。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开口发出一丁点类似呜咽般的声音,只是微微仰着一张彻底被濡湿的雪白脸庞,艳红的朱唇微微抿起,令人想起在暮冬时节苟延残喘的两片蝴蝶。

然后那蝴蝶终于缓慢张开了翅膀。

“殿下,有件事,雁来一直都不敢正视。”

“其实那年数九寒冬,迷路在御花园的蠢丫头遇见了那个翩翩少年。别人都欺负她,只有他不。所以她就以为,自己也一直是倾慕他的。十三岁那年,她终于嫁入东宫,即使那太子从来都没有施舍给她一丝一毫的温存。但那时的她觉得,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已是一生之幸。”

有些刀子已经埋在他心底太久了。久到他几乎都忘了,它们的存在。然而现在它们被她缓缓抽出,只留下几个空落落的血洞。

他一早就知道的。

在这世上,本就不存在什么温柔情爱,只有权谋名利,才是真的。而那些风花雪月般的心绪,到头来,终究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可眼睁睁看到那月影破碎开来,未免也太过残忍。

他彻底慌了,头一次这般慌乱,狼狈地想把那月影重新拼起来。

不可能的,他从来就不会输。

在这世上,只要会算,就不会输。

算天,算地,算敌人,算友人。

他眼角血红,发狠般地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听到她轻轻说道。

“然而最后她终于明白了,其实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她只是被他感动了。仅此而已。”

手指猛地束紧一瞬。

那一瞬间他微微睁大双眼,短短一瞬,已是划过万千。

“...我输了。”他看了她那样久,终是松了手。“是我输了。”

原来他算尽了一切,不知不觉间,却也把自己算了进去。于是一切的漫长铺垫,终究都只变成一场作茧自缚。

蝴蝶不梦庄周,它飞走了。

到头来,不过一场空落落寂寞。

***

“朱桃,柳元已将出山的路都悉数告诉了我。明天一早我便要走了。”

“啊...好,奴婢这就收拾。”朱桃一怔,但也很快低下头去,顺从地收拾包袱。

“我是说,只我一人走。”

“...您说什么?”朱桃彻底愣住。

白衣女子却微微勾唇,露出一个淡笑来,“我的意思是,你自由了。”

朱桃整个人彻底愣在当场,嘴唇不敢置信地颤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对琉璃珠耳环,你拿着。以后你想去哪里都行。若有朝一日,不想待在这了,就回漠北去,我姨母家的人应该都尚在。”南雁来摊开静躺着那对耳环的手掌心,轻笑着抚摸朱桃的头发。“到时候你拿着这对耳环去见他们,他们自然会认你。”

“...娘娘!”朱桃猛地跪下,红着眼看她半晌,终是砰砰跪地磕头,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奴婢谢小姐。小姐的大恩大德,奴婢永世难忘,若有来世,当牛做马也要奉还!”

“...起来吧。”南雁来摇头,“不过,还是别说什么来世了。”

茅草屋外,深山鸟啼。

“小姐...殿下走了。”

南雁来淡淡点头,“那便走吧。”

朱桃犹豫再三,终还是双膝跪地,双手呈上某样物事,“殿下临走之前,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南雁来闻言一顿,低眼看去,却是一只细木架纸糊的小玩意,看起来大概有些年头了,一对绯翅翠羽都有些掉色了,白日光华从窗外倾泻,在地上落下斑驳的碎影。

朱桃不解地望着它,“这是什么?”

“...没什么。”她闭了闭眼。“一只纸鸢罢了。”

好像在那么多年前,他曾经为她亲手捡起过一只纸鸢。

如今那被紧紧攥在手里的线终于断了,纸鸢飞过了高高的碧柳宫墙。

只是.......

“我以为,他都忘了。”她忽然动了动唇。

低眼看了它半晌,她又道,“我以为,他什么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