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兰夫人走进这家空旷的杂货铺,一排排货架上空无一物,她皱起眉,从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

她起先只打算吩咐下人过来,只是左右无事,思及丈夫对那香的喜爱,兰夫人便改了主意,亲自登门,打算将那香的配方也一并买了回去。

她对小步上前的牧一宝笑道:“小伙计,你家东家何在?”

这还是杂货铺第一次接待女客,牧一宝目光微垂表示尊敬,语气不卑不亢:“夫人稍等,小子这就去请东家。”

陈修洁正在后院翻阅医书,手边放着他做的笔记,习武离不得经脉穴道,他一时半会得不到洗髓汤配方和功法《九重天》,但人也不能闲着,于是便将学习医术提上了日程。

他现在看的医书是从城中医馆大夫那里得来的书单,花了点小钱,但比自己漫无目的乱看来得强。

牧一宝敲响门,待他抬头看过来,恭敬说道:“公子,来了位夫人,说要见您。”

要是来的是旁的客人,牧一宝说不得就以公子忙碌给推了,但女客到底不一样,觉得他不够体面想直接和东家对话也说得过去。

陈修洁点头,放下书,理理衣袖,行至前面。

空旷的铺子里,兰夫人百无聊赖,这铺子一眼望到底,没什么好打量的,听到关门声脚步声,她忙端正了姿态,待陈修洁走出来,青衣宽袍,文秀雅致,论风采,只比她家相公差了一点。

“陈公子,”兰夫人万福一礼,她早已差人打听过陈修洁的底细。

陈修洁还了一礼,客气道:“敢问夫人如何称呼?”

牧一宝端来泡好的茶水,兰夫人含笑道:“我夫家姓兰。”

她不曾隐瞒自己的来意,道:“昨日我家相公来过贵方这里,买了一小瓶香。”

倒茶的牧一宝心下一突,昨天只有一位客人买了东西,现在夫人上门,不会是来退货的吧?

陈修洁倒是不慌不忙,来人善意还是恶意很好分辨,这位大约不是退货的,相反,她的到来正是陈修洁所期盼的,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刚撒下饵就有鱼儿咬钩了,陈修洁心下欢喜,面上便也带了出来,愈发显得温文尔雅,温声问道:“不知那香兰老爷可还喜欢?”

兰夫人苦恼地皱眉:“喜欢,怎不喜欢,稚童一般,半刻撒不得手,他又大病初愈,执拗得紧,我劝也劝不住,打也打不得,只得苦守着他,熬了一宿。”

“陈公子啊,你可真是害苦了我。”

她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情真意切的模样唬得牧一宝这个小伙计呆愣住。

陈修洁一派淡定,知道这只是兰夫人的手段罢了,他状似认真地建议:“不如在下随夫人前去,于兰老爷床前陈明利害?”

枕边人劝都没用,外人来能有用?

兰夫人见多识广,见他眼中透着笑意,便知晓陈修洁大致性情,绝非只知埋头苦干的呆书生或者工匠,其人拥有一定阅历,于人情之上不说圆滑炼达,但也绝非好欺之人。

兰夫人很快判断出该用何种态度对待陈修洁,也极简单,开门见山,以利相诱,不可使什么计谋,否则只会招致他的厌烦,这点是兰夫人根据他的外表判断的,简单来说就是他透着一股书生气,和她家相公一样,在某些地方执拗得紧。

“那倒也不必,”兰夫人白他一眼,缓声道:“我家老爷甚喜公子家的香,若我将那香搬回了家去,老爷知晓,想必也就能安稳休息了。”

陈修洁沉默了,他本以为兰夫人是从中看到了利益,于是上门,谁知竟是这个原因。

大力宠夫?

呵呵,同为人,还是男人,悲喜果然不相同。

他撇了撇嘴,道:“不知夫人打算出多少银子?”

兰夫人神色沉静,似在回味:“公子制的香气味纯粹而浓郁,小小一滴便可留香许久,无需长久佩戴,似还可随意组合。”

她一一细数优点,不吝夸赞,又道:“只我还有疑惑,不知公子的手法用来制女儿家用的香如何。”

陈修洁自家不曾尝试,但在他原先所处的时代,相关手法是经过数代人改造的,他自信道:“一样可行。”

兰夫人淡淡道:“口说无凭。”

气氛一下子僵住,陈修洁不想去碰那些甜腻腻的香,皱眉深思片刻,问道:“在下问夫人一个问题,夫人日后可是打算经营此香?”

兰夫人点头:“这是自然,岂有放着银钱不赚的道理。”

宠夫君是真,可兰夫人商人本色,见着利润,断无放跑的道理。

“这般好了,”陈修洁一拍掌,“夫人与我立下契约,我以制香的法子入股,日后盈利,有我三成,其余银钱,我一分不取。”

兰夫人皱眉,断然拒绝:“不可。”

三成利润源源不断,这可比一下子买断花费的太多了,何况她也不想让外人插手自家生意。

“陈公子还是出个价吧,分成之事,不必再提。”

兰夫人刚说完就又看见陈修洁眼底的笑意,顿时明悟自家是被陈修洁带偏了,她不想让外人插手自家生意,人家也不见得稀罕。

罢罢罢,就当给自家相公买个玩意儿吧。

陈修洁听罢,不假思索道:“若无万金,夫人也不必再提买断一说。”

兰夫人刚喝下的一口茶水险些没直接吐出来,旁边的嬷嬷丫鬟也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陈修洁。

“你怎么不去抢!”兰夫人又惊又骇,没好气道:“陈公子还真敢开口。”

她嘴上嗤之以鼻,心下却多了几分深思,陈修洁无论是外表还是言谈,都不像信口开河的无知之辈,难道他的手法与配方当真值万金?

兰夫人不肯相信,万金是何概念,一金等于十银,万金即是十万白银,兰家家底再厚也才二十来万两白银,这还是加上各地铺子庄子土地。

陈修洁从兰夫人的眉眼间看出她的贫穷,遗憾道:“可以分期付款。”

反正价格他是不让的,几千年后的时代所属的技术,万金已经是白菜价了,再便宜,他心里都过意不去。

而且,陈修洁未来需要银子。

这不是他未卜先知,而是他仔细思考后认为最容易得到洗髓汤方子的方法——用银子买。

钱能通鬼神,如果行不通,那只能说明他给的还不够多。

兰夫人憋着一肚子气回去了。

回到兰家,问及老爷,仆从站在一边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老爷今日没好好休息,又见了客人。

兰夫人:“……”更气了。

诸事不顺,相公还阳奉阴违,兰夫人提着戒尺杀去兰子翁所在。

兰子翁正在书房,他趴在桌案上运笔如飞,见到兰夫人进来,他没注意到自家夫人的不善,欢喜地和她分享:“夫人,今日祝兄来了,很是羡慕我新得的香,还问我在何处买的,能不能匀他一些。”

兰夫人一怔,问他:“祝大人也很喜欢?”

兰子翁点头:“是啊,我正给林师郑兄他们写信,想必他们也会喜欢。”

兰夫人没理兰子翁想要炫耀的小心思,她抬手揉了揉额头,突然发现自己可能小觑了陈修洁制出的香对文人的吸引力。

文人普遍清高,竹清雅,松柏坚韧,都象征着高洁的品行,喜欢竹与松柏的大有人在。

就如兰子翁上司的上司,礼部右侍郎郑云航,一位出身清贵的贵公子,其人不慕名利,厌烦官场的明争暗斗,家族无法,只得把他安排到最为清闲的礼部来。

这位郑侍郎最羡慕向往的就是闲云野鹤的生活,若是知晓有一款香能让他长久浸染竹香,只怕花费十金百金也不嫌昂贵。

他有得是钱。

而朝中,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

或者说他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要是能体现他们的高洁,他们能像流水般把银子给花出去。

很快,兰夫人霸占了兰子翁的大半书桌,将他可怜巴巴地挤到角落里,熬了大半宿,兰夫人终于写出一个完整的计划书来。

第二天,她顶着浓妆光临了陈修洁的万宝杂货铺。

陈修洁接过她的计划书,这是一份以他入股分成为前提的计划书,陈修洁有些嫌弃:“不能分期付款吗?”

兰夫人觉得这人真奇怪,哪个更赚钱还用说吗,自然是入股更细水长流,而且对兰家来说,这种也更保险。

她疑惑道:“陈公子缺钱?”

按照她手下仆人打听来的消息,陈修洁应当不缺钱才对,毕竟脚底下这铺子租金就不便宜。

“现在不缺,”陈修洁叹气:“但日后缺啊。”

他已托人打听哪里有避世且落魄的武林世家,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才好用银钱打动,这笔钱,注定不是一个小数目。

兰夫人只笑,却不打算改变主意,她是商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盈利还没见到,两者之间也不够信任,她是不可能先掏钱的。

好在陈修洁急用钱也不是现在,两人寻了个够份量的中间人,签下合约,陈修洁以技术入股,分利三成半——陈修洁又争取来半成。

兰家的铺子工匠都是现成的,陈修洁去住了小半月,手把手带了几个徒弟,直到收到一则消息,他才终于从腻人的香气中解脱。

杂货铺门前,牧一宝翘首以盼,见他回来,忙上前道:“公子,丁镖头正在等您。”

屋内,坐着的男人浓眉大眼,不修边幅,看着至少三十多了,坐姿也是大马金刀,饮茶如牛饮,见到陈修洁回来,砸巴砸巴嘴,大手一摆,不高兴道:“陈公子,你家怎么连水都不管够,老丁我喝不过瘾。”

陈修洁莞尔一笑,抬头吩咐:“一宝,给丁镖头打壶井水来。”

他又对丁镖头说:“丁大哥放心,别的不提,水肯定管够。”

丁镖头笑出一口大白牙,牧一宝很快提了壶井水过来,丁镖头也不用茶杯,就着壶嘴牛饮片刻,一壶水下肚,他打了个嗝,揉揉肚子,道:“舒坦。”

陈修洁若有所思:“丁镖头这是刚从外面回来?看着渴坏了。”

“可不是,”丁镖头一点都没隐瞒,也不卖什么关子,“老爹打听到了陈公子你要的消息,说你给的银钱足,让我别耽搁,赶紧来给你报信,我一路上就没敢停,渴坏我了。”

有消息了?

陈修洁难掩激动,双眼放光:“是哪一家?愿不愿意卖?要多少钱?”

天啊,他终于可以练武了吗?

飞崖走壁,以一敌百,想想都激动。

陈修洁险些连自己端雅公子的外表都维持不住了,好在丁镖头心无城府,什么都看不出来,只会重复自家老爹的话。

“是个姓田的武林世家,符合你要找的条件,几代前家里出过一个宗师,只是他家不走运,宗师还没把家里拉扯起来就被对手给干掉了,他家勉勉强强维持着儿郎们习武,家里快连锅都揭不开了。”

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才会愿意把家里秘方给卖出去,而且说不准他家的秘方也是他家祖宗从别人家抢来的。

习武费钱,陈修洁心有戚戚,关心最主要的问题:“他们要多少钱?”

丁镖头咋舌:“开口就要十万两,老爹让我问你要不要讲讲价。”

陈修洁:“……”

陈修洁:“……要!”

他心里流下贫穷的眼泪。

遥远的田家,丁镖头风尘仆仆带来陈修洁的意思,底线是八万两。

丁老镖头砸巴砸巴嘴,嘿然道:“陈公子还是太年轻,瞧这不把银子当钱的劲,八万两?儿子,你信不信老爹五万两都用不到就能把那方子给拿下来。”

丁镖头抱着一根猪蹄啃,抬头喝酒的功夫反驳道:“陈公子没把银子不当钱,我看他肉疼的很,好像没钱了。”

丁老镖头笑得老奸巨猾:“儿子啊,咱们没钱是真没钱,陈公子不一样,他没钱可以再赚。”

丁镖头不懂,疑惑道:“咱们没钱不也在赚?”

他们走镖呢,不就在赚钱。

丁老镖头头有点疼,儿子脑子不灵光,再扯下去能扯到天荒地老,“算了,你吃你的吧,我去找姓田的砍价。”

他转身要走,丁镖头一拍脑门,把他喊住了:“对了,老爹,陈公子还说了,你要是能砍到八万两往下,每少千两他就给咱十两。”

丁老镖头:“你说啥?!!”

他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瘸了,看这倒霉儿子都不糟心了,“你跟陈公子说,让他准备好银票,我保准把田家人砍得哭出来不可。”

他跑得飞快,似乎还用上了轻功身法,一眨眼就没影了,丁镖头低头看看没吃完的猪蹄,嘟囔一声,塞了两个在怀里,想了想,手里又拿着一个,站起来往外走。

“又得跑一趟,老爹怎么那么多话要跟陈公子说,一次也不说完,烦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