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媳妇最懂我

当夜,夏焉独自坐在湖水木廊看月色,疲惫地回忆白天。

在程熙说了那番惊天动地骇人听闻不可置信匪夷所思的话,所有人的精神都紧张到了极点之时,建平帝突然不耐烦地说,好好的大围猎都快变成解决市井口角的乡县公堂了,他懒得听,摆手让众人退下,当即率领将士们开赴围场。

不久前,建平帝满载而归,吃过酒宴,轻飘飘地处理了白日之事——

丽贵妃禁足,苏兰儿送回家去;即刻停止程熙教导夏焉之职,一日后上任礼部;夏焉学业有进步,如归暖阁恢复半数侍从,宫分提高两成,赐轻裘披风一领,以观后效。

想到程熙,夏焉心中百感交集。

从木廊走出来,蹲在湖边湿地上,捡了根树枝随意划拉,一不小心就又以简单粗暴的小儿笔法画了个程熙小人儿,这次将兵器从剑换作枪,还特意画得很粗长,以示他孔武有力。

盯着看了一会儿,夏焉深深叹息,捧着脸想:程熙最后那样说,既保护了自己,又巧妙地暗示了苏兰儿其实是因为嫉妒程熙喜欢自己,所以才伙同丽贵妃诬蔑陷害的事实。

实在高明!

那么也即是说,程熙的话只是权宜之计?

也对,他骗过程熙,又并非程熙中意的温婉闺秀,程熙怎么可能喜欢他呢。

不过程熙今日真是光芒万丈,无论比武、拒婚、断案还是最后这出其不意的一招,都聪明机敏有实力,且温和宽厚有风度,举手投足言行进退间潇洒自如,只是站着就令人挪不开目光。

难怪苏兰儿想嫁给他,换了谁不想!

唔……

夏焉汹涌的心绪猛然一顿,连忙大力拍脸求清醒,突听花草掩映的静谧处传来响动,扭头一看,却是程熙踏月而来,手上还拎着个酒坛!

他吓了一跳,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双手向后摸到树枝,使劲儿划拉地上的小人儿。

程熙在他面前站定,垂眸道:“我有那么可怕?”

他望入那双被月色与湖水波光映照得十分温柔的眼眸,脸“唰”地一红,低着头猛点。

程熙:“……”

处理好地上的小人儿,夏焉拍拍手站起来,目光游移,三不五时往抬程熙身上瞥一下。

程熙轻叹一声,去湖水里浸湿巾帕,而后一手牵住夏焉衣袖,一手拎着酒坛回到木廊坐下,摊开夏焉手掌,低头仔细拭去上面的灰尘泥泞和细小青苔。

夏焉并膝坐着,望着月色朦胧中程熙英俊的侧脸,恍惚地问:“你怎么没回家?”

程熙顿了一下,低声说:“以后日日都可回家。”

夏焉没太懂地眨眨眼,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程熙嘴角勾起一点,说:“猜你的去处不难,你忘了,上回也是在这儿找到你的。”

夏焉撇撇嘴,心说若是没有上回,就没有今日这么多麻烦。这么想着,他鬼使神差便道:“我知道你最后说的那些只是为了应对丽贵妃他们,我不当真,你、你也不要有负担,好不好?”清亮的眼眸认认真真地瞧着程熙。

程熙为他擦手的动作一顿,疑迟片刻,深深吁了口气,露出一点夏焉看不太明白的笑容,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夏焉先是怔,而后眼前一亮,激动道:“你怎么知道?!我真地有好多问题想问你!”

月色清晖下,他那白芍药般的面庞越发精致,程熙突然想起韩梦柳那句“想必没有谁会忍心令四殿下伤感”,一时心有戚戚,便微笑道:“好,那你一个个问。”

手擦好了,夏焉来回翻着看了看,低头道:“你生气吗?”

程熙茫然,“什么?”

“用你的文章。”夏焉一手抻起另一手手指,“与苏兰儿比试的时候,我用了三个你写的句子。”

程熙道:“作文引用,注明出处,这不是错。”

“不是说这。”夏焉一脸自责,执着道,“我知道,你提出比试是因为信我必胜,但我还是怕不能一击就打得她一败涂地,所以就投机取巧,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吏部尚书说的警句一定是你的那几句,我是靠着那几句赢的。”

程熙摇摇头,“就算没有那三句,你依旧比她写得好,好很多。”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而且是我应该谢你。我写那几篇习作时心情不好,写完了觉得很差,并未多想便弃置一边。今日你把那几个句子挑出来,我才发觉其实那几句很不错,你当真独具慧眼。”笑意浓了一些,“说真的,我竟不知你还看过我的文章。”

夏焉漂亮的脸微红,小声说:“我觉得你很厉害,所以偷偷地……看过不少你的文章,你写的好多语句我都记得。”

程熙双目惊喜地一张,“你看了多少遍?为何要……偷偷的?”

“没有看很多遍,就是偶尔看看。”夏焉不好意思地说。

程熙讶然,“还说苏兰儿背诵得好,我看你才是过目不忘。”

并肩坐了一会儿,夏焉举手道:“还有问题。”

程熙此时心情很好,微笑着点头,“你说。”

夏焉道:“你不喜欢苏兰儿,对吧?”

程熙理所当然地一“嗯”。

“那为何她向你示好时你不拒绝?当众虽是那样说,但你又不是真傻,你一定知道她的意思。”

“我的确知道,之所以不直接拒绝,原因有二。”程熙垂眸,望向粼粼的湖水,笑容收敛,露出少许疲惫,“其一,对方地位在我之上,又以研究学问为由,何等光明正大,我若以无亲近之意拒绝,便是自作多情,落人笑柄,跟着整个丞相府都会成为意欲攀附贵妃的笑话;若是不明确拒绝,但言语态度冰冷不佳,又是一项对贵妃无礼的罪名。即是说,苏兰儿用这种方式接近我,其实很聪明。按这等思路,大围猎上我亦不会给她难堪,不料我却一反常理了。”

“哦哦。”夏焉恍然大悟,“那第二呢?”

“第二是因为我家与丽贵妃一系的关系一直有点紧张,他们乍然想要结亲,或许别有深意,所以我便将计就计,试试她们。”

夏焉紧张起来,“试出来了吗?”

程熙摇摇头道:“暂未。”反问夏焉,“你觉得我卑鄙吗?”

“嗯?”夏焉茫然。

程熙叹了口气,与夏焉并坐赏月看湖水,不说进学的事,也不斗嘴吵架,这令他很是轻松温暖,许多平时没机会、也没人诉说的话语便赶着想说。

“爹爹是太傅,我自小是太子伴读,太子殿下打心眼里敬重爹爹,更以好友待我,这些年来,我跟随太子殿下与二皇子抗衡,有过不少谋划,你觉得……这有悖于君子的德行吗?”

夏焉蹙眉想想,问:“害过别人吗?”

程熙摇头,笃定道:“没有,从未。”神色一暗,“只是皇家争斗自古残酷,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流血牺牲,亦或会有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比方爹爹助皇上开国、为大齐平乱、与他国作战,多少将士百姓因此丧失性命、流离失所,虽是为更长远的安居乐业,所谓止戈为武,王道大义,但有时想着想着,也会烦恼和迷惑。”

夏焉怔怔地瞧着程熙,印象中,程熙永远是从容自信如沐春风的贵公子气度,不会忧虑伤感,不知民间疾苦,但如今看来,他很善良,想得很多,也看得很深,有矛盾,亦有反省,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还有一些小小的迷茫委屈,显得十分鲜活可爱。

他突然生出了一股强大的责任心,想好好地帮一下程熙,便道:“我觉得君子不是只做老好人,而是直道而行,纵有谋划,但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就没问题。”

程熙眼前一亮,惊喜地看着夏焉,“嗯,你说得对。”

夏焉再道:“譬如苏兰儿,若她只是单纯倾慕你,毫无旁的想法,也不先算计你,你定然会好好同她分说,绝不会让她难堪,对吧?”

“嗯。”程熙重重点头,只觉得夏焉是这世上最最懂他的人,开心地说,“没错,我这么做,正是因为她与丽贵妃心怀不轨,不仅对我多番算计,还要害你。”

“所以你怎么会卑鄙呢?”夏焉对着程熙纵意而笑,恰如芍药于月下盛放,“你不疾不徐,让她们当众耍完把戏,而后一一击破,据理力争却不得理不让,大伙儿都看着呢!你可厉害了!”兴奋地握住程熙的胳膊。

程熙一愣,只觉得眼前笑容漂亮得晃眼,有生以来难得地羞涩了。

他瞧着夏焉,突然双手抱住他肋下,运起轻功跃出木廊,再纵身而起,稳稳地跳上廊顶。

月夜甚低,皇城千瓦尽入眼帘,夏焉呆呆站着,吃惊地问:“这是……做什么?”

程熙道:“你上回不是想上来?”

夏焉想到上回爬柱的狼狈,脸一下红了,尴尬道:“……亏你还记得。”

程熙温柔一笑,跳下去取了酒,回来就着廊顶一坐,一腿曲起,白袍锦衣与长发随风轻飘。夏焉盘膝坐在他身边,取了盖在酒坛上的两只碗,问:“你让我喝酒?”

他指的是在京郊别院,程熙不让他饮酒的事,程熙也想起来了,无奈摇头,把两只碗都满上,道:“说真的,今日之前,我的确混乱,时不时就把你和从前……分不开。但现在突然分开了,突然发觉到了真正的你。所以,与你饮酒庆祝。”三指捏着酒碗,与夏焉的碗一碰,首先仰头饮下。

夏焉意外而震撼,捧着酒碗喝了一点,问:“什么意思?怎么就突然分开了?”

程熙放下酒碗,道:“不知道,或许是看到了你在比武场上的拼命,或许是看到了你写文章时的执着,或许是看到你与苏兰儿站在一起,明白了男女之间的显然不同。”

夏焉不赞同道:“不是所有女子都像苏兰儿那样,她才是例外!”

程熙道:“没错,但我所指并非性情优劣,而是说瞧着苏兰儿,突然就把你曾经的女子影像抽离了。”

夏焉试着理解:“也就是说……之前你看着我,一直觉得我有两个?一会儿是姑娘家,一会儿是男孩子?”

程熙想了一下,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夏焉顿时伤感了,心想从前他给程熙带来了多少伤害啊,便拉住程熙衣角说:“苏兰儿并非良人,但你……总是要成婚的吧?景相和程大人虽然嘴上不说,但一定很担心。”皱眉想了一会儿,顿时更焦急了,“你的终身大事迟迟不定,晚月又孤身在外,他们肯定担心死了!”

程熙有一同胞弟弟,名景晚月,今年十九,自小喜欢舞刀弄枪钻研兵法,性情不知随了谁,清冷孤傲得很,十五岁时便离家前往边关历练去了。

程熙却道:“爹爹们固然忧心,但也说了,绝不让我们做违心之事,还说只有我们开心快乐,他们才能真正地开心快乐。”

“哇!”夏焉赞叹,“有景相做爹爹真好!”

程熙笑了,“爹爹与父亲结缘时,爹爹二十七岁,父亲都快而立了,可见哪里有什么年纪大小、急与不急,遇着能一生相伴的真心人才是最好。”

夏焉赞同地点头,“那我希望你尽快遇到。”极为郑重地注视程熙,“真的,我特别希望你能赶紧有一段美好的姻缘。”

程熙也瞧向夏焉,深邃的目光对上那清亮含水的眼眸,像是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僵持许久,最终仍是低头饮酒,抬头望月,道:“上任前还有明日一日空闲,正好带你去个地方。”

夏焉好奇道:“去哪里?”

程熙道:“明日便知。”

夏焉撇嘴蹙眉,“不是又要学东西吧。”

程熙大笑,“自然不是。说好了今日之后再不管你,何况皇上也下令了。”

“哦。”月影清寂,宫闱静寂,夏焉低声应着,语气有些恹恹。

不知为何,程熙说了再不管他,他既有些开心,又有些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