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父羽山的万物从昨夜的沉眠中醒来,受阳光滋润伸展身姿。高山中的飞鸟也抖抖羽翼,扫去前一日的沉闷,大展歌喉。

光线从屋檐间穿过,投影到内院里,绿衣少年们身材修长,此刻正纷纷对着内院中间石桌上的那柄长剑念叨着什么,手上的动作不停,只是各不相同。

长剑全身暗淡无光,犹如铁剑一般。

“愚钝!”

徐合站在高处,低处是才入门的弟子,他们大多第一次接触到法术,虽然徐合已经将手上的结法翻来覆去演示了好几次,可看下面弟子的手法,多是错乱的。

“结印回去须得常练,之前教授的心法与口诀也得牢记,每日清晨与夜寂之时,乃是感受体内气体流动的最好时机,只是你们都是凡夫俗子,尚不能驱散体内的浊气。”

徐合左右走动,接着道。

“第二关的考验是御剑飞行,但并不是让你真的飞行,着重在于御剑,适时若是让石桌上这把青潋剑能够悬空,考验之事也就不在话下了,这关也是为了筛出没有天赋的俗人。”

徐合背脊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扬起,青衣在风中打转,他自傲的冷哼了声。

熬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成了齐光济手下的大弟子。虽说手上功夫依然不够他人来看,但说来齐光济手下,也没什么有能耐的。

若不是百年前父羽山原本的主人叛逃出了瑶夷,又岂会让齐光济这心胸狭隘之人成了峰主,他的法力与其他峰主相比,不过是溪水与大海之比,他是涓涓小溪,师叔们是浩瀚大海。

“待你们成了瑶夷的弟子,峰主自会赏洗尘丹一颗,清除你等身上的浊气,适时身轻如燕,踩在长剑之上,犹如踏在云端。”

“是!”

低处的绿衣弟子们脸上大多一喜,在他们看来这洗尘丹就如尘世中诸侯王爷所求的长生不老药,服用之后便能羽化成仙。

但洗尘丹却并不能如他们心愿,让之不老,不然瑶夷的陆掌门和齐峰主又怎会已年过三十。

席承仪站在众人之中,他的目光从徐合的身上移开,转向身后的厢房处,他看不见纪驰君的身影,但眼前的红门木粱又似无物,而纪驰君就在那厚重的石墙后,孤倨的站立着。

“这青潋剑从今日起,就放在石桌上供尔等使用,这剑认主,性情又刁钻,不要以手去碰触,尔等没有功力只会引得他对你们出手。”

“咦。”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里都存着怀疑。

徐合也懒得多说,他抬头一看,时候也不早了,他也得去修炼了。

临走时从怀里掏出个蓝面白底的卷轴摊开送到了石桌上,施了个法术,这卷轴便稳稳的镶到了石面上。

“这是御剑的心法,牢记,若有不懂的,大可询问尔等身旁的师兄。”

徐合右手召出长剑,踏剑而去。

“哇。”

方洛目送着徐合离去的身影,羡慕道。“大哥,这师兄的长剑怎么是虚空而来,师兄的法力真高。”

“嗯。”

席承仪短短的应了声,左右一瞧,没有人往他的方向看来,他背脊一躬,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其他弟子中,缓慢退后,溜出了内院,往厢房后走去。

从厢房旁的小路上转过去,便是纪驰君面壁思过的地方。

他本以为纪驰君此时应是孤独无依。

可厢房屋檐下那个横躺着,右腿搭在左腿之上,翘着二郎腿的少年,不正是纪驰君。

他半闭着眼,头枕在双臂之上,软绵的头发如水,额头上是朵不知从哪飞来的黄花槐。

小而巧,盛开得灿烂。

“二弟……你不是在面壁思过吗?”

席承仪走到他的身旁,蹲下身子,伸手将黄花槐取下,垂手时,本应丢弃,也不知是哪根神经不对,席承仪顺手将这黄花扔进了袖口里。

黄花槐从他小臂上滑下,似乎还存着纪驰君身上的温度,痒得他的心也跟着痒了起来。

“唔?”

纪驰君睁眼一看,面前这人挡住了自己前侧的阳光,微微皱眉,细看才发现逆光蹲着的人正是席承仪。

他才睡醒有些迷糊。

“什么?”

“你不是在面壁思过吗?亏我还担忧你一人孤单。”

纪驰君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浅浅的笑了,嘴角似藏了朵小而白的梨花,隐约添了几分温柔。

“我为何要面壁思过?他又没有罚我。”

席承仪一想,也是,早先徐合以为是他做的,所以罚自己面壁思过,但后来发现是纪驰君所做,还没来得及多说,纪驰君就已出了屋子,说来徐合似乎的确没有言过要罚他。

“既然如此,你同我一起出去练习御剑。”

席承仪抓住纪驰君的左手,想要将他拉起来,可自己此刻半蹲也使不上劲,倒让躺着的纪驰君往下一拉,身体前倾,下巴磕到了纪驰君的胸膛。

入眼正是一片水绿色之时,席承仪只觉纪驰君左手反拉着自己的手腕,右手从另一侧抬起,压到他的脖颈处。

“要我说,你也同我在这里休息,御剑不御剑的晚上再说,我昨夜睡得可不长……”

纪驰君的语调越拉越长,显然是困意袭来。

席承仪只觉自身周围全是纪驰君的气息,他软绵的话语和热气在自己的耳根处打转,蓦地脸色一红,突兀得站直了身子。

他挣扎着起身,害得纪驰君清醒了片刻,只是困意仍然纠缠着纪驰君。

“怎么了?”

“我……”席承仪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了?”

席承仪也说不上,只是觉得二人挨得太近,让他心里突突的跳着。

“无……无事。”

他心里一顿,也是,这不正是兄弟情深,又何来的奇怪?

纪驰君没有回话,眼睛也已闭上,席承仪凑前一看,纪驰君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

他下意识的捏了捏自己的衣角,也不说话,就这么坐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自己之前怎么回事,起身离开了。

时间浮沉,辗转如光线变化。

纪驰君睡醒时,一看日头,已是午时左右,他站起身扭了扭腰,打了个哈欠,抖了抖身子,往内院走去。

内院里的新进弟子三两成团的练习着心法,如有不会的,便前去请教其他师兄,一副忙忙碌碌的景象。

“二哥!”

方洛对着他招手唤道,他与席承仪二人坐在内院的边沿,离石桌处有些远,见纪驰君出来了,连忙招呼道。

纪驰君用鼻音嗯了声,穿过其他人的身侧,走到席承仪的身旁,席地而坐。

“练习得如何?”

方洛的笑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二哥你怎么一来就问些烦人的问题?”

“呦,倒是我的错了?”

纪驰君右手随意的搭在席承仪的肩膀处,笑道。

“如何?你也如三弟一般,摸不着头脑?”

“稍好一筹,能让轻剑悬空片刻。”

“哼,你们可就贬低我吧。”方洛不满意的哼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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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们,开饭了。”

午食的时间到了,今日除了素食还多了些荤菜,纪驰君心里一喜,也不管别人,自己筷子一夹,数块瘦肉便堆积在他的瓷碗里,犹如座小山。

他吃得不亦乐乎,席承仪才知他是真的极为喜荤菜,不喜素菜,便也默默的夹肉放进他的碗中。

而另一侧的木桌旁,以三师兄为首的却见不到多少人,想来是今日开始就得认罚。

桌面上全是素菜,三师兄等人不在这里面,连黄旬的身影也瞧不见。

纪驰君没有搭理,埋头苦吃。

待其他人都已饭饱,回房午休了,纪驰君才把碗筷放好,砸巴着嘴看向席承仪。

“大哥,咱们再去夹块肉?”

“哪里?”

“伙房!”

又是伙房,席承仪眼眉一皱,想要劝纪驰君今日就算了,哪知道纪驰君也不等他说话,跳下凳子,右手捧着个碗,往伙房的方向跑去。

席承仪没有法子,轻叹了声,跟在纪驰君身后,往伙房走去。

纪驰君刚走到伙房处,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和打斗声。

他眼神一凛,大步走进屋内,见屋内深处靠近柴火堆旁站着以三师兄为首的四个人,视线从四人的衣物间隙中穿过,地上隐约还躺着个人。

“又是你!”

三师兄姓李名万,长得猴头猴脑,吊眼角,短嘴唇,瞧着就令人生厌。

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又是清晨时那个指责他的弟子。

他微微一错身,面露不喜。

“滚开,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从李万留出的缝隙看去,有人正倒在地上,双手抱拳护住头,手上头发上全是剩下的菜渣和汤水。

纪驰君指着地面那人,皱着眉试探道。“黄师兄?”

黄旬侧躺在地上,手上全是污垢,听见纪驰君的问话,身形微抖,但还是悄悄瞥了眼纪驰君。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纪驰君不怒自威。

“谁叫他多嘴,供出我们,小子,小心下一个就是你!”

李万冷哼一声,上前一步站到纪驰君的面前,右手手指在纪驰君的肩膀上狠戳几下。

‘啪。’

纪驰君右手一伸,将李万那只脏手拍下。

“呦!脾气还挺大。”

李万夺过纪驰君手里的瓷碗,顺手往身后一甩,砸到黄旬身上,瓷器易碎,一时间碎片乱飞,割得黄旬的手背上多了几道血痕。

“脾气大与不大,与疯狗有何关系?”

席承仪刚一进来就见到这副景象,一个箭步跨到纪驰君的面前,与李万对视着怒声道。

前面的少年比自己要高半个头,影子笼罩住纪驰君,他看不见前面的对峙,只看得见少年挺拔的身姿,如松柏般笔直的背脊。

少年脖颈处的肌肤在他眼里成了他唯一能看见的风景,纪驰君从未想过一向寡言的席承仪会站到自己面前,抵挡住他人的坏意。

虽然,他并不害怕。

李万被这突然窜出来的弟子一骂,心里怒火更盛,扬起右手掌就要狠狠的打在席承仪的脸颊上。

席承仪一动不动,双眼如铜铃怒瞪着李万甩过来的手掌。

“啪”

带着戾气的掌风最后没有停在席承仪的脸上,反而是出现在李万的右脸上。

空气仿佛静止了,李万身侧的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己扇自己。

李万自己也不明白,他怏怏的把手放了下来,此时他的右脸颊上已经红了一片,不用看,李万也知道,毕竟自己挥手出去时的力度可没减轻。

出了这么个岔子,他也不好意思再纠缠,带着人骂骂咧咧的就离开了。

席承仪仍背对着站在纪驰君的身前,他脸上神情有些奇怪,他分明是听见了打响指的声音,为何现在安静了,反而听不见了。

他尚在犹豫。

“师兄,可还好?”

纪驰君已踏到黄旬的身旁将他拉了起来。

“没……没事。”

黄旬尴尬的笑了笑,将头发上的菜渣扔到地上,举袖在头上使劲擦了擦。

席承仪看着纪驰君的背影发神,他觉得自己似乎看明白了什么,可又不敢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