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渡我3
出了住持的小院,殷子时径直前往藏经阁,他先前借去的佛经已经抄写完,今日的功课还没有着落。
只是在去藏经阁的路上,遇见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女客,不知在交谈什么,间或发出一两声讥笑。
住持曾经交代过他,若是遇见女客,便要尽量回避,以免失了礼数。但不知为何,住持单单叮嘱他,而见贤见仁几个师兄弟却不被要求。
其实魏国民风开放,对于男女大防要求并不严格,只是殷子时容貌过盛,很容易吸引怀春少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住持便让他少出现于人前,便连轮值的洒扫都将他的时间定在了人少的清晨。
去藏经阁只有一条路,殷子时停在原地,原本想等两位女客结束交谈后再继续前往,只是她们交谈声过大,有只言片语传来,依稀是“喜欢男人”、“名声扫地”几个字眼。
殷子时眉头微皱,听她们笑闹道:
“阿喃,你先前还道非许郎君不嫁,怎地如今便变了心?”
“吟姐姐你就取笑我吧!我才不要嫁给那个喜欢男人的怪人!”
殷子时便没有再听下去,从拐弯口出去,走到两位女客面前,双手合十行了佛礼:“阿弥陀佛。两位女施主,佛门乃是清静之地,谈论此事,未免有些不雅。”
女客们从看到有人时就住了口,见来人是个白净清俊的小师父,不禁又羞又窘,回了佛礼,惭愧道:“是我们的不是,扰了佛门清静。”
殷子时心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微微颔首,正欲道别。
那唤作阿喃的圆脸女子忽地两眼放光,红着脸凑到他面前:“小师父小师父,你的法号是什么呀?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殷子时微微退了一步,冷淡的回她:“贫僧见善。”
陈诗喃露齿一笑,又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袖子:“见善小师父,我同阿姐来普宁寺多次,听过许多禅师论道,这寺里的大和尚小和尚我都识得,你又是哪一院的?我下次再来,可以找你玩吗?”
殷子时再退一步,扯出自己的袖子,冷淡的脸有片刻难以维持:“施主自重……”
陈诗喃便垮下脸来,毫不气馁的想再说些什么,阿姐却抓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
“见善师父,阿喃一直是这样不拘小节的性格,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她笑容温婉,又转头对陈诗喃说:“我们该走了,爹娘也等的急了。”
陈诗喃撇撇嘴,眼睛仍然没有从面前的白衣和尚身上挪开。
陈诗吟便将她拉走了。
殷子时低头诵了声佛号,他总是应付不来这种过分热情的人,无论是过于亲近的动作,还是亲昵的话语,都让他无所适从。
他在人与自己之间定了一个安全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之内的人,才能牵动他的心神,令他失态。
如今这距离内,也仅有一个师父而已。
他思考着,恍然间回头望了一眼,正对上陈诗喃回头看他的眼神。
那双杏眼瞬间爆发出灼人的光芒,里面溢满笑意,叫见了她的人忍不住跟着她微笑起来。
当然,殷子时并不在此列,他只是冷淡的转过头,继续前往藏经阁。
走过短短的一条青砖路道,面前又是一个拐弯,一个青衣公子正低着头背靠红墙而站,他玉冠束髻,有几缕发丝垂在他的脸侧,挡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只透出侧脸完美的轮廓。
“你也这样觉得的吗?”许如卿声音沙哑的问。
想来他也同殷子时一般,听那两位女客谈论他的事情听了许久,只是他是这谈资的主角,比起殷子时更加可怜了几分。
“阿弥陀佛。”殷子时诵了声佛号,平静的望着他。“世人对异于常人的事总是报以猜忌、排斥的态度,人之常情罢了,若是为此烦忧,这短短的一生怎么烦得过来。”
许如卿抬起来头,他露出来的眼睛闪着湿润的水光,只露出了一瞬便被他抬起的手臂遮住了,他不敢将眼睛露出来,更不敢望向他,是十足的脆弱姿态。
被父亲辱骂时都不曾低头,面对陌生人的体谅却如此胆怯。好似一个不小心,声音大了些,语气重了些,这一点微薄暖意就要从手心溜走。
他迟疑的、小心的问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殷子时语气淡淡的,态度却是温和。
许如卿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殷子时,只能看见那黑发间通红的耳朵,以及同样通红的脖子。
“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说。”
“那……我明天能不能找你论经什么的…”
“若你不介意论经苦闷无趣,”殷子时仍然平淡如常,“兰若院也不会介意你的到访。”
许如卿结结巴巴道:“不介意不介意!我……我先回去了!”
他说着便慌慌张张的走了,背影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殷子时收回眼神,双手合十悠悠的念了一句:“我佛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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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如卿直到走出很远才敢停下来,回头望去,自然不会看到那人的身影。
他狼狈的擦着眼泪,心里却满是畅快欢喜。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眼波流转,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这个笑容不同于昨日他们初见时那有几分轻佻的笑,而是实打实的温柔。
他知晓旁人对他的看法大概不会有多好,只是从前都是被人夸赞的对象,他一时之间也难以忍受这巨大的误差。只是没想到,这场面来得这样快,他一开始忍耐着,拳头却越握越紧,他紧咬牙关,害怕愤怒会令他失去理智冲出去斥责她们。
你们亲眼目睹了吗?
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可是一旦说出来,他的尊严连同风度都会一并失去。
他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家人,这最后的东西若是失去了,他还剩下什么呢?
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
他想转身离开,脚下却如钉住一般,挪不开步伐。
交谈声忽地停了。
他的心突然变得很静很静,天地间也仿佛只剩这清咧的嗓音——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