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山上一棵树
天蒙蒙亮,席若兰就叫醒了秦玉。
她丢给他去山上时要穿的蓑衣与斗笠,还有一条用来扎鞋口的麻绳。
“我数二十下你就得穿好。”席若兰背对着榻上的秦玉,有些冷淡地说。
但秦玉清楚席若兰愿意带上自己就是一种让步,他懂好赖也知分寸。昨天他已经冒险迈了一大步,如今为了不使席若兰起疑,发现他真正的目的,他得收一收,不能再触碰她的底线。
“十…九…八……”
秦玉边穿衣服边思索之际,席若兰已经数到了“八”。
待秦玉穿好衣服走出门,发现门外已没了席若兰的身影。他愣了愣,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个女人还真是不等人。
“你愣着做什么?”手拿镰刀,身背竹篓的席若兰从院子后边的柴房里走了出来,她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
原来她没走。
“我以为你不等我先走了。”他站在原地照实作答。
“有这个可能,但它没有发生。”席若兰绕过秦玉走向院门,快走出院子却没听见秦玉的脚步声,她又停下步子,扭过头向他招手,“跟我来吧。”
他点点头,朝背对着晨曦的她走去。
上山的路和秦玉想得一样,泥泞又陡峭。山间的晨雾弥漫在视野中,他几乎看不清前方的道和来时的径。他能做的只是紧跟着轻车熟路的席若兰,以及专注自己的脚下,免得滑倒摔跤。
“你昨晚为什么会发病?”
席若兰的问题来得很突然,她走在他的前面犹如谈论天气般稀松平常问道。
她还在试探他么?
秦玉沉了沉眸色,但这个问题他早有准备。
“大概…是因为近了女色。”他低着头,故意哑着嗓子回道,“我这旧疾只要气血不翻涌便不易发作。”
如秦玉预料,前头的席若兰陷入了沉默。纵使她武功盖世仍是一介女流,秦玉不认为席若兰会回应或者深究这些闺中之事。
其实秦玉不知道,他完全猜错了席若兰的心思。
席若兰问起昨晚,只是单纯出于想知道,并非出于试探他虚实。而听见秦玉回答他不能近女色,一旦气血翻涌内息便会紊乱无章,席若兰愈发肯定秦玉当年受的内伤极其严重,以至于他不能习武不能近女色,甚至……
“你昨儿告诉我,你已成年。”席若兰忽地开口问。
“嗯…是的。”不明白席若兰为何问这个,秦玉略微迟疑地应道。
席若兰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在一处山壁前停住脚步,她踮起脚尖拿着镰刀割下山壁上长着的几株花草。
将花草放进背后的竹篓里,席若兰才看着身侧的秦玉慢慢地说:“许多人知晓万物皆有灵,却鲜有人听过万物皆有气,灵与气就像山壁间长出的花草,气来源于灵又独立于灵。一旦切断气与灵的联系……”
席若兰指了指竹篓里的花草,又看向听得十分仔细的秦玉说:“气便会慢慢枯萎,最终腐败失去形体。倘若我们把山壁上的花草采尽……”
她调转视线望向爬满藤叶的山壁,幽幽道:“失去了全部气的灵,亦会贫瘠最终风化消散。因此灵与气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秦玉认同地点点头,在听席若兰讲述时,他尽管表面平和,可胸膛内的心跳却控制不住地加快。席若兰正在教他吗?他离目标比他事先预想的更近了一步?这些念头情不自禁地浮现在他的脑中。他要冷静。秦玉暗暗提醒忍不住欣喜的自己,若真气血翻涌,那就前功尽弃了。
不知秦玉内心所思的席若兰,沿着山壁继续往前走,她环顾着烟云缭绕的树丛山峦,聆听着山涧奔流的灵动,和时不时拂过耳边的风声、鸟鸣还有野兽悠远而低沉的嗥叫。这就是山,若不深入其中,便难识它真正的面貌。
“习武之人,修习内功,便是为了在灵中开满气的花,使气如流水通遍全身。一旦流向被打断或出现梗阻,气便会乱。气乱了,练功者轻则气血瘀堵,重则走火入魔,丧失神志乃至丧命。”
席若兰摸着山壁前一棵枯木,不似旁边的枝繁叶茂的大树,这棵枯木只剩破败的形体。
秦玉也伸手碰着这棵枯木的树干,粗糙的触感中透着阴沉的死气,连草莽间的蚂蚁都避开了它。
“可它没有倒下。”秦玉轻轻地说,“明明死了却依然站着。”
秦玉的话引得席若兰微微侧目。
“也许它还不想死。”秦玉望向席若兰,“只要还残留着一口气,它也想活下去,也想像其他的树一样,离天更近一些。”
“但它已经死了。”席若兰收回手,她直视着秦玉幽深的黑眸,清晰地说,“它的气已经没了,等待它的只有枯败。”
“若兰姐。”秦玉的长指扣紧了树皮,他原以为自己离目的越来越近,结果到头来,她还是想劝他放弃,“你是让我别白费功夫了,因为我的气根本无法成象,我……”
别说泄气话,这没有任何帮助。尽管秦玉在心中如此劝说自己,但此时的他无法克制真实的情绪。
这个女人她不会懂,不会懂。
她是百年难得一现的习武天才,她和她的弟弟一样是被上天眷顾的人。她不会懂他的心情,她只会用怜悯又残酷的眼光看着他,逼迫他放弃,逼迫他像这棵枯木接受自己即将枯黄凋败的命运……
余下的路,秦玉不再说话。
他就像不愿在她面前表现出刚刚那般失控,好似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这么做。也许是知道了她的答案,他不必继续伪装,笑眯眯地讨好一个根本不给他希望的女人。走在前头的席若兰猜测着秦玉此刻的想法,倘若他真的接受了这个现实,对她、对他都好。
像秦玉这样的身体条件,根本不适合习武。
他体内的气是她见过最混乱的,尽管还在流淌,却绝无可能固形。除非……
绵绵的雨滴落在席若兰的脚前,打断了她的沉思。
天空忽然飘起柳絮的雨丝,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这也是为什么席若兰要秦玉带上蓑衣与斗笠的缘故。
眼见雨势愈下愈大,席若兰领着沉默不语的秦玉来到她先前上山躲过雨的山洞。
能容纳二三人的山洞,有她铺的干草堆,还有上次生火留下的打火石与几摞干柴。
“我们休息一下,等雨停了再下山。”席若兰摘下斗笠解开蓑衣,在干草堆上盘腿坐下。
秦玉没有答话地站在洞边,手捏斗笠地倚靠着光滑的石壁。幽暗的目光从席若兰那张看似平凡的脸移向她纤指握着的打火石。
“若兰姐。”秦玉蓦地叫了她一声。
“嗯?”席若兰顿住打火的动作,抬眸望向秦玉,后者的神情透露着不符合他外表的成熟。
秦玉解开蓑衣扔到一旁的地上,然后迈步走向木柴堆前的席若兰。
“慢着。”席若兰别过脸,干着嗓子说,“就算你献身,我也不会……”
“若兰姐忘了吗,我不能做那种事。”秦玉在席若兰身前停下,他的声音沉静而认真,“如果我能让那棵枯木活过来,你是不是就愿意教我武功?”
听见秦玉的话,席若兰抬起头:“你说你能让那棵枯木活过来?”
“对。”秦玉的语气不像在说笑。
席若兰眯了眯眼:“如果你做不到呢?”
“那我就立刻离开这个村子,保证今后不再打扰若兰姐你。”秦玉单膝跪下,朝席若兰递出手,“若兰姐,愿意和我约定吗?”
席若兰看了看秦玉递来的手,她松开打火石的回握住他冰凉的手掌,应许道:“好,一言为定。”
雨停下山后,席若兰的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茅草屋里似乎又只有她一人。
秦玉倒是没走,但他每天早出晚归,与她基本打不着照面。
有一天她特意起了个大早,从窗户望见秦玉背着她的竹篓,拿着她的镰刀往山上走。
难道他真找着了让那棵枯木逢春的法子?席若兰讶异地挑挑眉。他或许比她想得还要有意思。
秦玉啊秦玉,望着窗外他走远的背影,席若兰不由地扬起唇角,她好像有点期待他的结果了。
时光匆匆,转眼过去了一个月。
同样一个清晨,秦玉喊醒了榻上睡得正香的席若兰。
“若兰姐,我不数数,我会耐心等你换好衣服。”背靠门框站着的秦玉,颇有闲情地戏谑道。
这小子心眼真小。席若兰暗自嘟囔地坐起身,动作却相当利落地穿上衣服。
着装完毕的席若兰在秦玉的领路下,踏上熟悉的山道。
两人一前一后,安静地沿着山壁走向那日的枯木。
远远地,席若兰便瞧见那棵枯木立在原处,和一个月前比起来更加凋零,怎么瞧都看不出复苏的迹象。
席若兰奇怪地看向淡定自若的秦玉,等着他说明。
可秦玉却没有任何解释地带着她越过那棵枯木,来到枯木身旁的另一棵树下。
这棵树枝繁叶茂,生气勃勃。
秦玉指着这棵树说:“若兰姐,我做到了。”
“喂,你当我傻子吗?”席若兰不悦地抱臂,“我记得我们约定是让那棵枯木复苏,不是让这棵本来就活着的树开得更茂盛,别糊弄我成不。”
“我没有糊弄你。我确实让那棵枯木活了过来。”秦玉伸手抓住一根树枝,上面冒着几颗新芽,“这根树枝是我从枯木上取下来,移接到这棵树上。”
秦玉说着望向旁边的枯木,席若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枯木上果然少了一截树枝。
“要想活下去,就要抛弃原来已成为累赘的身体,通过注入新的气,使它重新生成形体。”秦玉放开树枝,已经与新的树融为一体的枯木枝焕发着生机。
“有舍才有得,越是在绝境中就越要抛开往日的束缚。我更倾向于把这种束缚视作名为‘常识’的枷锁。”秦玉按住自己仍然起伏的胸口,紧紧盯住席若兰,无比渴望又无比决绝地说,“我想要改变,我想像这棵枯木一样抓住一切改变命运的机会,我想活,我不在乎以什么方式达成这一目的。”
听完秦玉的一席话,席若兰的神色从惊讶转为沉重。
她默然地站在树下,须臾,她注视着他摇了摇头:“抱歉,我还是不能收你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