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喜蹑手蹑脚地跟进去时，那仙君已经三言两语抚平了殿中混乱，和神仙们热络起来。

胡不喜定睛一看，那人身着一袭蓝白相间的仙袍，上衣前胸绘着遣云宫的蓝云宫纹，乌发飘逸，玉冠玲珑，腰间别着的那只紫狼毫一看便不俗，笔杆隐隐散发金光。

此仙身份已经十分明了，便是他们乌浩宫的顶顶顶头上司，遣云宫玉枢星君，本名谢书墨。

谢书墨温和知礼的美名远近闻名，胡不喜一时有些糊涂，怀疑阮离是不是弄错什么，谁找他来寻仇，谢书墨都不可能吧。玉枢星君在遣云宫当差几千年，只听说有万千追求者，从没听说过有仇家。

要不是刚才那些为他而来的女仙官们跑得早，此时定要围堵过来大呼小叫了。

却听谢书墨与周围人耐心寒暄过后，忽地拱手一问：“诸位可知，阮离何在？”

胡不喜心情复杂，点名道姓，还真的是来找他那位同僚。

仙不可貌相。

其余神仙也都疑惑，净云司命当先试探地问：“您说的是乌浩宫那个阮离？不知您找他何事？”

谢书墨浅笑温润：“嗯。他欠我些东西，找他来讨。”

怀疑听错了的神仙们：“……”

胡不喜：“……”

阮离，你真的，不得了。

若是骗一骗寒星，他还并无内疚，可骗谢书墨，胡不喜实在是充满负罪，然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百般纠结之下，站在不远处扬声道：“玉枢星君，阮离今天身体不适，不出席晋升典礼了，您还是改日再、再找他吧。”

围着谢书墨的神仙散开一些，让出胡不喜的方向。谢书墨静静看过去。

胡不喜说得十分心虚，而谢书墨仍旧笑得八风不动：“是他让你这么同我说？”

胡不喜：…………总觉得被看穿了是怎么回事。

谢书墨已经缓缓朝胡不喜的方向走过去：“仙友介意借过一下吗？”

“啊？”胡不喜下意识退避了两步。

所有神仙的目光和脚步都追随着谢书墨，跟着他走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

胡不喜倒抽一口冷气，看到谢书墨准确站在了连通内外的那间耳房前，弹手破了阮离的第一层结界，被仙术藏起的铜首显露出来。

不少人是现在才发现那儿还有个备间的，谢书墨修长的指节握上门环，轻轻叩了两下：“阿离，我知道你在里面。”

阮离屏住呼吸，躲在里面装死。

这位玉枢星君，所有人都道他体恤周到、易于相处，当初谢书墨来找他帮忙渡劫时，他还想这一单一定轻松简单。

哪知道是个表里不一的爱情骗子。

一阵窒息的沉默后，胡不喜硬着头皮道：“阮离他今日的确没来……”

谢书墨捏着门环没有松开，垂下的眼睫轻轻一颤：“是吗。”

胡不喜笑得勉强：“他若在，干什么不见您呢？”

“是吗。”谢书墨还是这两个字，捏着门环的手似乎用了些力气。

就在胡不喜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当口，谢书墨终于再度微笑起来：“既然如此，便改日再去乌浩宫拜访吧。若阿离回来，你帮我告知他，我有话当面与他说，一日见不着，一日不停找下去。”

外围的神仙们互相掐了掐彼此：“你听到玉枢说什么了吗？”

“没有，我幻听了，他说什么？”

“我也幻听了。”

胡不喜：“……是。”

他怀疑阮离欠了谢书墨一笔惊天巨款，足够被天兵按仙律执法追杀的那种数额。

谢书墨客客气气道了别，神仙堆立即炸开锅，净云司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在问阮离到底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先是寒星，现在又是谢书墨。

净云司命也很懵，看到胡不喜拼命朝他挤眼睛，只能先安抚各宫的来客们：“这个……既然阮离身体不适来不了，今天大伙儿不如还是散了吧……反正都挨得近，有什么话改明儿自己去问他吧！”

净云司命往殿里逃，神仙们不依不饶地跟着他追问。

人群散开，胡不喜才偷偷敲开耳房的门质问阮离：“你到底欠了玉枢星君多少钱？！”

他的手刚落在门环上，便是一惊，那铜制的门环被生生捏出了三个指印！原来刚才谢书墨不动声色，内心的愤怒已经到如此地步了！

阮离已经开了门，捏着腰带上的一条转运小银鱼委屈兮兮：“我才没有欠钱……”

胡不喜呆滞道：“我相信不是钱的事了。”能让从没动过怒的谢书墨都这么生气的人，他来天庭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他像是重新认识了阮离一样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寒星上神、玉枢星君……阿离啊，你实话告诉我，你究竟造了什么孽，他们都要来找你麻烦？”

阮离塌下嘴角：“我可没做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

“那还能是他们对不起你不成？”

胡不喜还没盘问出结果，今日第三个不速之客已经人未至声先到了——

“阮离，阮离你出来！”

“砰！”耳房的门又被没出息地合上了。

“……”胡不喜已经生无可恋。

就连殿里面的神仙们，也都无语凝噎。明明就在同一片云界供职，为什么他们从来没发现，乌浩宫里那个小仙官这么不同凡响？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是阮离的晋升之典吧，啊？是吧？是真的吧？

真的不是在唱戏吗？！

“就让我看看，这次又是哪个。”

——所有神仙不约而同的产生了同一种想法，一齐往门口望去。

净云司命率先头疼地走上前，他已经受够了一连串的吵闹，心想等送走神仙们，他一定要好好揪着阮离的耳朵问个明白。他大跨步迎出去，打算速战速决打发掉外面那个：“阮离不在！找人改天！他……”

司命未完的话语在看到声音的主人时卡住了。

准确来说，是看到声音主人额角上那块标志性的刀疤，和背后厚布纵横包裹着的重剑。

天伤武神，康昶。

司命萎了，胡不喜好不容易恢复灵活的腿又软了，一殿的神仙们好奇心全散了。

康昶闲庭信步地走进殿中：“哟，挺热闹啊？”

他每往前走一步，所有人就都集体往后退一步，他们连跑出殿外的动力都没有，因为谁都怕经过那位大将军的身边，哪怕一片衣角挨着他，也得遭殃。

他们怕寒星，因为寒星神秘又暴躁，惹不起，躲得起。但这位武神大将军，不能说是怕，是见了就头疼，见了就没好事。

他的性格实在是，太恶劣。

世间真的有比被康昶寻仇更可怕的事吗？有吗？

“躲什么呀都，大家都是天庭同僚。”康昶笑嘻嘻地环顾了一圈，没看见阮离，但面色不改。他忽地往左大跨一步，左边的神仙乌泱泱后退挤摔倒一片，他又猛地往右，右边也惊叫声起作鸟兽散。

他叉腰站在原地，指着神仙们的丑态哈哈大笑。

净云司命擦了擦汗，低声下气道：“大将军啊，你就不要拿我们小仙吏们取乐了。”

康昶须臾间闪到司命眼前，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哪里的话呀，我这不是来与诸君同乐吗？”

净云司命的脸一下子涨出了青紫色，康昶的右手仿似在他肩上烫出了一个窟窿，他浑身有如针扎，表情说不出的扭曲，哐地扑倒在地。

“哎呀你这身子骨，还得多锻炼锻炼。”康昶语重心长。

周围的神仙眼底充满了爱莫能助与兔死狐悲。

碰到了康昶右手上的天伤印，不掉层皮才怪，偏偏康昶顽劣，就爱拿那个故意戏弄天庭的神仙们。

躲着的阮离此时也头疼不已，比起前面那两个难以揣摩的家伙，康昶其实单纯多了，奈何这位大将军实在是个疯子，天生就没有好好与人沟通的技能，他同样是半点不想招惹的。

但他若就这么躲着，一殿的神仙都要遭殃了。

胡不喜真够义气的，明知山有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大将军如果也是来找阮离，他不在……”

“谁说我是来找他？”康昶扬起下巴，眼睛微眯，“来看热闹不行吗？”

那刚才是谁大喊着他的名字跑进来的？

胡不喜暗中撇嘴：“这儿也没什么热闹……”

康昶剑眉一横，胡不喜赶紧闭嘴。

“你，过来。”康昶不怀好意地指住他。

胡不喜看了看还在地上叫苦不迭的净云司命，默默退后两步。

康昶冷笑一声，倏然出手，眼看毒手就要落在胡不喜身上，阮离陡然间撞开耳房的门，喝道：“够了，你住手。”

前一刻还嚣张跋扈的天伤大将军，这一刻便如一只乖巧无害的食草动物，蓦地背过手，站直了身体，看到门口那人时，脸上竟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阿离。”

神仙们大跌眼界。

康昶快步走过去，各宫仙吏们还是头一次见到康昶对着谁小心藏好自己的右手，连一贯飞扬的语气都放轻了，仔细听的话，居然还有点委屈的意思：“我找你好久了。”

半晌，又小心问：“阿离，那一剑……你胸口还疼么？”

阮离叹了口气：“都说了渡劫而已，当不得真，将军不必在意了。”

这很难不让人竖起耳朵。

康昶：“不行，我心中早许下诺言，非要娶你不可。”

神仙们：……二度集体幻听？

胡不喜：比寻仇更难以想象的事，果然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