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日，天帝照例在七政殿批阅公文。邝露捧着一卷文简呈上。

“陛下，花界长芳主携众芳主不日将来天界布花，这是布花草案，陛下可要过目？”

“这等小事，你定便好。”

“是。”邝露正欲退下，润玉又发话道：“璇玑宫增布一些昙花吧。”

邝露一惊，“陛下，昙花不是……？”

润玉微微挑眉，眼睛仍不离公文，“昙花禁了千年，也该重见天日了。”他眼中寒星微闪，“再说，天帝喜恶太分明，容易叫人钻了空子。”

“……是，邝露这就安排。”邝露有些不解，却也不敢多问。

“还有那个叫凝琼的仙子，可查清楚了？”天帝的声音清越而冰凉。

“查到了。凝琼仙子是太上老君丹房里的摇扇，仙骨修成方过千年，本是在花界修行，但她真身并非花木，而是一块琥珀。”

“琥珀？”润玉眉间一紧。怎么会？

邝露不明所以，点头道，“正是。数年前老君去花界讨草药炼丹，说起炼丹这火候易掌，风却难调，丹房的摇扇看似微不足道，对丹药秉性却有影响。彼时的摇扇丹童真身乃一片柳叶，炼出的丹药皆带寒苦，不够完满。花界芳主听闻，便推荐凝琼仙子，凝琼真身是琥珀，非石非木，柔而不软，润而有香，做摇扇最为合适。前些日子陛下不是还夸老君新炼的雨露丸十分温养吗？”

润玉嘴角划过一丝冷笑，“这倒有趣，花界几千年来自恃清高，不与天界多来少往，竟会将自己的人荐与老君。那丹炉六丁神火不断，房里闷热难当，摇扇亦是苦差一桩，凝琼年少不懂，花界芳主岂能不知？可是她犯了什么过错？”

邝露摇头，“不曾听说，许是花界的修炼心法不合适，凝琼仙子虽已修炼千年，但灵力十分低微，花界送她来天界，或许也是为了她好。”

润玉一笑，不置可否，又问：“她真身琥珀，这是你亲自所探，还是听人所说？”

“邝露亲自探过了。”

“你用何法探得？”

“这……就是普通的探灵术。”

润玉点点头，“你退下吧。”

邝露行礼告退。

润玉眉关紧缩。灵力低微，却能信手变花？

是夜。

天界万籁俱寂，只偶有星辉掉落星屑的簌簌声。一道白光划过夜空，直接落在老君丹房后的小院儿里。这里便是丹房摇扇仙子凝琼的居所。白光落地，仙气氤氲，却竟是天帝本尊。润玉特地避人耳目，此番前来，是为了求证一事。

他环顾四周，小小的院落无甚装饰，仅一方石桌，几个石凳，桌上放着一瓶药膏。他拿起药瓶一看，是玉肌膏。润玉心念一动，轻推柴扉而入，只见凝琼躺在床上正在沉睡，眉尖轻蹙，眼角含泪，呼吸略有些急促，平日活泼俏丽的脸蛋此时却隐有悲容。润玉伸出手正欲施法许她一个安稳的睡眠，不想凝琼竟猛地睁开了双眼！

这倒把润玉惊了一下，凝琼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他躲也来不及了。

“我还在做梦吗？”凝琼小声地问。眼角的泪珠滚在枕头上，她脸上却已经绽开了笑容。

“小鹿仙倌，我居然做梦梦见你，真奇怪啊！”说着便坐了起来。

润玉笑了，“你不是在做梦。”

“啊？不是做梦？那你怎么来啦？哦，我知道了，你来取我的梦境是吗？你来晚了一点点，下次你早些来可好？”

润玉笑着点点头，“好。”

凝琼高兴地笑着，却紧接着一声闷哼，用力捂住心口。润玉忙坐下扶住她，“怎么了？”

“没事没事，”凝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每次梦醒，都心口难受，一会儿就好了。”

润玉低头一看，却看到凝琼的右手包扎着，他心中似被针扎了一下，有几分急切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哦，这个呀，今天炼丹的时候打瞌睡，手不小心碰到了丹炉被烫到啦！不妨事不妨事，老君仙上给了我药膏，让我这几日单手持扇！”

润玉心下有些着恼。这老君抠门也太过了，丹炉里炼的乃是神火，烫伤极难痊愈，竟连医官都不请。他轻轻端起凝琼烫伤的右手，“让我看看。”

凝琼有些为难地往后一缩，“可是……很丑。”

“我为你疗伤，可好？”

“你还会疗伤？”凝琼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着。

润玉低头一边解开包裹的纱布，一边笑说：“这点小伤，应该可以。”

虽有心理准备，这烫伤还是让润玉心里如针扎一般疼，柔夷一般的手背一大片红肿，兼有破溃，拆下纱布的时候，润玉能感到凝琼疼得微微发抖。

他催动内力，精纯的灵气顺着指尖缓缓流出，覆于伤口之上，凝琼只感到原本如火烧一般灼痛的伤口，此刻凉凉的，一点也不痛了。不一会儿，伤口竟全数愈合，红肿也完全消退，竟无一丝痕迹。

“哇！”凝琼将手翻来覆去，大喜过望，一下子扑上去抱住润玉，“小鹿仙倌谢谢你！”

润玉心中一动，双手微微举起，但还是忍住了回抱的冲动。他推开凝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凝琼被推开，皱着眉认真地问道：“小鹿仙倌，你怎么不抱我呢？”

“这……”润玉竟不知该怎么作答。

“哦！我知道了，你是男身对吗？我听说，男女授受不亲，膳房的仙子们常常抱我，但是你就不能抱我，是不是这样？”凝琼一脸天真，倒把润玉逗乐了。

“正是。”

“唉，那……小鹿仙倌，你这么厉害，能不能把我变成男身呀？”

润玉愣住了，“男身女身乃天道，改不了的，仙子怎会有此一愿？”

凝琼撑住下巴，撅起嘴说：“上次我给夜神殿下送桃花酥，他一时高兴，说要把我讨去朗月宫，可是都这么久了，他也没来。我想啊，肯定是因为我是女身，男女授受不亲，夜神殿下才反悔了！”

润玉不动声色，问道：“仙子想去朗月宫，是厌了这丹房的差事，还是想侍奉夜神呢？”

凝琼歪头一笑，“嗯……丹房摇扇虽然辛苦，但我不怕苦，只是晚上不睡，日间总是打不起精神，天天被老君责罚。可是晚上睡觉，我又总是做梦。夜神殿下也是昼伏夜出，如果能侍奉他，我就不会被责罚啦！”

竟是如此简单的理由。润玉不禁笑了，“只是睡觉这桩小事，我有安神之法，可助仙子一夜无梦。倒是丹房辛苦，仙子可想换个差事？”

凝琼皱着眉想了想，“这夜间的差事，也只有夜神殿下那儿了！可是我怎么才能变成男身呢？”

润玉略一思忖，“也不一定。丹房夜间也需人照看，你若愿意，我同老君说一说，仙子权且夜间照看丹炉几日，我再为仙子另寻称心之所。”

“啊——？？”凝琼睁大了眼睛，“小鹿仙倌，你还能和老君仙上说上话，你一定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你又这么厉害，岂止是仙途不可限量，简直是仙途璀璨呢！”

润玉忍俊不禁，拱手道：“仙子谬赞了。”

凝琼摆摆手，“你帮我这么大忙，我都没什么能报答你的。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呢？对了，我有一颗雨露丸，可以疗内伤，增灵力，只有上神和陛下才得用呢。这是我第一次随老君仙上来天界，他赏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吃，送给小鹿仙倌可好？不过这是以前那位摇扇在的时候炼的，好像是苦的，小鹿仙倌不会嫌弃吧？”

润玉眼中漾起笑意，“怎会嫌弃呢？但这等宝物，润玉受之不起。仙子若真要谢，那润玉就要你上次说过的桃花酿吧。”

“这也太简单了吧！我这就去拿！”凝琼笑着一掀被子，赤脚便下床来，旋风般跑出门外，转瞬便抱着小小一个玉坛回来。

“喏，给你！”

润玉接过晶莹碧绿的玉坛，打开酒塞，一股浓香刹时盈满屋室。

“好酒！”

“小鹿仙倌喜欢就好！这是我多次改良的方子，膳房主事都赞不绝口呢！还说，可惜陛下滴酒不沾，否则若是尝到了，肯定大大有赏！”

润玉笑道：“那是一定的。”又道：“想必仙子没有见过天帝吧。”

凝琼在润玉身边坐下，摇摇头说，“没有呀，听说天帝陛下风华绝代，俊美无双，乃是六界第一美男，但却为情所伤，所以一个天妃都不纳，满脑子想的都是办公务，批公文，倒是把这天界理得条儿顺，不过，”她转头直看着润玉，“我真想象不出，还能有比小鹿仙倌还好看的人吗？”

润玉不禁失笑，拱手道：“仙子真是谬赞，小仙自小丑陋，面目可憎，这人形不过是幻化的皮囊，真身却……”言及此，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凝琼见他眼中忽然星光黯淡，知是触到了他的痛处，虽然颇有不解，但还是努力劝慰道：“小鹿仙倌此言差矣，我们这人形虽然是化成的，但是各人形态皆不同，就像凡人说的女大十八变，但这变化是和真身一脉相承的，真身好看，才能变得好看，不是想变什么就变什么的，否则，太上老君早就把自己变成美男子啦！”说着自己先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润玉也跟着笑了，看了看窗外天色，说道：“仙子这番宽解，令小仙着实受用。天色不早，小仙先告辞了，改日有空，邀仙子一起赏花、品酒，仙子意下如何？”

“好呀好呀！”凝琼打了个哈欠，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喃喃说道，“小鹿仙倌，你等我睡着了再走，可以吗？”

“好。”润玉伸手为她掖好被子。轻轻挥手，凝琼便陷入深沉的睡梦之中。

润玉收敛心神，催动灵力，剑指一伸，口中念诀，一道银蓝灵力从指尖冲出，袭入凝琼眉间。那灵力冲破仙体阻碍，直奔真身而去，润玉持续做法，眼前逐渐浮现蜃景，现出凝琼的真身样貌来——果然是一块琥珀，莹润剔透，但那琥珀中，似乎隐约还有什么东西。润玉略加功力，那灵力之光越加迫近真身，此时却听得凝琼轻哼了起来。原来这高级的观灵术，会刺痛真身，润玉不忍，忙收了法术，一看凝琼，额角已渗出细细的汗珠。

天帝为她拭了拭额角，又将搭在被子外的手臂放了进去，坐在床边，看着凝琼呼吸平匀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去触她那白玉般的脸蛋，却又连忙收回手来。你究竟是谁？为何总让我想起觅儿？

天边微亮，润玉带着那坛桃花酿，一闪身化为一道白光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