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三千白蘋

“第一字,二又二为‘万’。”

野柳儿把按照棋谱破解出来的字裁剪下来,按照顺序一一摆放在桌案上。

“主子,除去隔间的空,一共是十六个字。”

萧世离拧眉看着,她喃喃地拿手指一一点过,声音顿了顿继续道。

“万、春、之、下、自、天、祐、始。

主子,这…这是什么意思?”

“三千白蘋,也承也嗣。”

萧世离继续念出了之后拿八个字,突然吐出一口气来,摇了摇头随后反身关紧了门窗。

“黎九的思路不同于我,她作风办事向来别具一格,就算打暗语也不会如同一般公主小姐一样文绉绉地兜圈子。

她暗语里说的是什么,便真的是什么。

不过我倒是没料到,她会知道此事。”

他将门上的悬销挂了上去,抵在上面看着野柳儿,“野柳儿,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许透露半个出去。

你想知道我不会瞒着,但你清楚我的性子,对待叛我之人,我从不会留情面。”

“小奴明白。”野柳儿低头而拜,“小奴已将全部性命献给主子了,定会尽全力辅佐您,还请主子明示。”

“五十余年前,当时的萧家还正值鼎盛时期。”

萧世离开口,指尖抚过桌案上的“天祐”二字,“那个时候,是天祐八年。

天祐帝长兄平王在那一年早早逝世,留下了正值貌美妙龄的西疆王妃乌兰华氏,与年仅十岁的景亲王——李嗣卿。

那一年,被卞唐的朝臣们称为乌兰华之乱。”

“乌兰华之乱记得小奴在萧家时,也听年老的下人偷偷提起过。”

野柳儿说着偷偷看了一眼萧世离的脸,依旧困惑,“可是小奴听闻,乌兰华之乱仅仅是皇室内部的斗争,与之前的三月叛乱和北凉之祸完全不同。”

“没错,那并非叛乱,而是一场夺位之争。”

他点点头,“身为旧族后裔的乌兰华王妃手握西疆百万旧族重权,借入宫之名公然与还未正式立后的天祐帝叫板。

后又命景亲王李嗣仪下书三十一条,首条,直指所谓的国欲无后。

当时作为待选之一的宁妃出身小族无权无势,乌兰华王妃举止高雅又出身显赫旧族,受人敬仰,且与江都的各大名门世家来往甚密。

朝中重臣一时之间,竟有大量大族老臣倒向了她那边,就连当时时任宰相的萧老宰相也未能免俗。

至于宁妃,就是如今身居万春宫的宁老太太。

我想,黎九她之所以会写下前两句,恐怕就是想要暗示接下来所说之事,与宁氏有关。”

“那‘三千白蘋,也承也嗣’又是什么意思?”

“我大概有点思路,但还是不确定。”

萧世离摇了摇头,“她费尽心思传达出来的东西,大致意思是宁氏权力自天祐时开始,又因乌兰华王妃之乱得以巩固。

她期间提到的‘嗣’字所指,想必不是宁氏之子李嗣仪,而应该是其异父异母的皇族远亲景亲王李嗣君。

但我却一时没有弄懂‘三千白蘋’和‘承’字的意思。

白蘋只是岭南常见的一种小花。至于‘承’字,在我的印象里也并没有哪位亲王皇子名字里带了‘承’字,且与乌兰华之乱相关的。”

“是了,小奴还记得,萧府之中大夫人最爱哼摇篮曲给孩子与幼奴们听。”

小女奴突然微笑,语气轻柔地模仿起来。

“白蘋白,向江边…十三女,不得语,投掷骰子远人归呦…”

带了软语腔调的女孩侬音娇而远,萧世离顿时听得愣了一瞬,兀自咬着唇低下头沉默不言。

白蘋…宫中白蘋…

“…三十年,白蘋落,小舟回…”

带了吴侬软语的男子低低地和着,他黑衣下的肩膀单薄消瘦,似乎是在微微颤抖着。

“野柳儿,大夫人她也跟我唱过的,在临死的最后一刻。”

他低低地说道,“她在灭门时远远见了我,上百禁军持刀对她,大夫人却温柔地笑着唱给我听。

那年秋凉,她把我从宫中带出来,我却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

江畔白蘋,生于江南无根无势,开于势微之处…

那是我。”

“萧大公子。”

她忽然低低开口,“您是萧大公子,对吗?”

“嗯,我回来了。”萧世离轻轻应着,点点头。

“呜呜呜呜…”

野柳儿突然嚎啕大哭,跪在地上一阵阵抽噎起来,“呜呜呜…真的是你。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大公子还活着…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呜呜…我太高兴了…

小奴能够成为大公子的奴婢真的太开心了…!”

萧世离倒是被吓到了。他看着一直都压抑沉默的小女奴哭得像一个受了很久很久委屈的小女孩,然后又拼命笑起来,抱着自己的小腿擦着眼泪。

“都怪小奴,大公子曾经那么体弱,这几年一定在外面受了很多苦来着,呜呜…都怪小奴没有早点发现!

真该死,我在萧府的时候还偷偷摸摸偷吃您的饭食来着…呜呜,您杀了野柳儿吧!”

“哈哈…”他突然被逗笑了,然后掩唇蹲下身子,拉着对方擦得满是泪水的手。

“别哭了,你那时还是个孩子呢,我原谅你了。

黎九在北疆她对我很好,虽然一开始总是傻兮兮地闯一些乱七八糟的祸,但我宁愿她一直是那个单纯明媚的样子…当然现在也很好。

她还是成了世人眼中万众瞩目的九公主。

别哭了,你们是我的家人。你和九儿…都是我的家人。”

——

万春宫内彩蝶扑飞,花融慢悠悠地提着篮子在秋色渐浓的矮树旁收集着晨露,忽然听见身边一阵响动。

“哎呀,是哪个府里来的小奴隶?”

她看见一身绿裙的野柳儿弯着腰,满脸好奇地盯着地上已经采集满露水的小罐子们看,连忙轻斥道。

“回漂亮的宫女姐姐,小奴是度至使大人府里的。”

野柳儿捧着一堆精致的粉黛云锦,歪头朝花融笑,“度至使大人想让姐姐帮一个忙,不知道宫女姐姐对这种云锦,还喜欢不喜欢?”

“啊,好美的云锦!”

花融被夸得心乱飘,看着云锦顿时两眼一亮,想去细细碰那布料又连忙收回手,狐疑地看对方。

“切,我才不要呢…度至使大人那么厉害,哪里会找我来帮忙?你莫要骗我了!”

“这云锦可不是普通宫人能够拿到的,姐姐你一看便知。”

野柳儿又将手中托盘向娇嫩的宫女拿近了些,笑盈盈道,“我家主子只是听说最近万春宫中采蘋正忙,便特意来给主持这事的姐姐带点慰问来。

怎么,宫女姐姐不要?不要小奴可是拿回去了。”

“哎哎哎别忙啊!”花融顿时急了,手足无措地拦住了她,“度至使大人他还说什么了?就…没说点什么慰问的话要传达给我?”

“他倒是想说,可我看他最近愁眉不展的,似乎心里有事给忘记了。”

她故作困惑地皱起眉,“似乎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丢在万春宫的河里还是湖里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大人他…”

“嗨,人家还当是什么事呢!”

花融脆生生地一拍手,“度至使大人还真是见外,这么简单的事他亲自来说不就行了,还特意差你跑一趟。

放心吧,你记得回去跟他说,就说那云锦美得很,花融我定会尽快帮大人找到东西的!”

——

“今日的阳光很好啊。”

黎九懒懒地坐在殿旁的侧窗下,靠着摇椅单脚踩在椅架上。

她出不了府,身上锁链还未除,索性换了一身日常穿的玄枫华衣,又懒得再理什么发型头饰,拿红绸一绑扎了个高马尾。

“公主今日可有什么吩咐?”

手持鱼线铜钱的劲装女喋蛾向正朝嘴里倒清酒的黎九单膝下跪,“前日您让我们在城西劫那私下贩买虐待前线战奴的富家公子的镖,昨日又将收来的钱从房顶上洒给了城东数十个为国征战入不敷出的寒门小族。

属下不懂,这与我们复兴王的任务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因为好玩啊!”

黎九见那女喋蛾一脸严肃顿时笑得开心,索性逗起来了她,“性质啊,性质…你们被阿离教的太死板了,一点精髓都没学到。

我问你,你们是想要一直人人喊打生活在阴暗处,还是要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让天下百姓真正归顺于你们?”

“自然是后者。”那女子低眉,“可公主,我们是叛军后裔,怎么可能…”

“所以说你们被阿离教得太死板了,他擅长玩权术你们就跟着他玩权术啊?

他收夺财务结党弄谋玩得顺风顺水,那是他脑子好使,你们脑子也好使的话还拿什么铜钱杀人,直接像他一样去朝堂夺权算了!”

“公主的意思是…”

“他为谋,你们为武。”

黎九打了个响指,认真正视她,“拿己之短去攻他人之长本就不妥,更何况你们根本不在朝上,还担着一个叛贼的罪。

我不会让你们这些军将后裔去做什么诡诈之术。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挑拨关系,先行一步笼络那些小族平民的人心,为度至使在朝中的权斗铺路。”

她顿了顿,突然嘿嘿一笑,“总之,你们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论智谋我比不上阿离半分,但若论胡作非为犯上作乱的能力…

本公主可是说第一,整个北疆没人敢说第二!”

——

“这便是花融前几日从池中白蘋下取出来的东西。”

萧世离府中一如既往地清冷,野柳儿给刚披了外衣晨起的萧世离倒了热酥茶,“公子先暖暖身子,小奴看这东西很难用寻常兵刃打开,倒不如另寻方法。”

“这是…凉王后棠仪公主的东西。”

他看着桌上那个绘有北凉狼纹,拿黄金玄铁融了封口的金匣,拧眉片刻。

“野柳儿,取我的锁刀来。”

“是。”

她回头望了望,连忙从府侧的抽屉里取出那柄北凉锁刀,递给了男子。

“姑且一试,我也好久没用它打猎了。”

萧世离在桌案上放好那匣子,将锁链末端扣在腰间,后退几米左手虚握细长刀柄,悬在头顶凝视着对面匣子。

宫中风动,黑发长散的俊冷男子穆地转身旋步,带着锁链的柳叶随即划着呼啸直扑向金匣。

嗡——!

纤细的刀锋瞬间便没入玄铁黄金之中,男子腰间扣着的锁链劲随即到达,竟只一下便将匣盖掀飞,在空中翻滚几下才堪堪落地。

“主子…!”

野柳儿呆呆地看着那个黄金打造的匣子在刀刃的劈砍下彻底变了形,忍不住喃喃嘀咕。

“大公子,你…好败家。”

“别肉疼了,下回也给你买一个。”

萧世离拍了拍她的肩,“看里面的东西吧。”

她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跟着对方凑过去看,“咦?这里面,都是泠妃写给凉王后的信?”

——

书信三百,字字真挚。

“主子,您看出什么来了吗?”

暮色西沉,野柳儿见萧世离一封一封看着那信,脸色却愈发复杂,忍不住低声去问。

“信上所谈,多为泠妃最后几年之事。

先皇的宠妃靖如儿,十三的同门姊妹,是李嗣君派去宫中的间谍。”

萧世离望着府外开口,忽然凄冷地笑起来。

“野柳儿你知道吗?真是太可笑了…泠妃因私通之罪打入冷宫。

可她私通之人,却是镇守整个西疆的景亲王李嗣君!”

府中顿时鸦雀无声,他静了片刻只觉得喉头发涩,继续道。

“哈哈哈…那可是当时唯一的皇室血脉啊!

息茗她明知李嗣仪无后,景亲王之子,又怎么能留?

那年钦天监上奏朝堂,说‘天象大煞,国将危矣’,宫中女子孕有的一子会害了整个卞唐…

息茗皇后得知此事,次日,便借刀杀人。

那个被取名为李祐承的男孩甚至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他身在掖庭横死的母亲,就像条野狗一般被打入了掖庭的尘埃里,苟且偷生。

直到被萧家大夫人捡去…

取名萧世离。”

“公子?!”

野柳儿大惊,顿时跪倒在他面前,“这…九公主告诉你此事,究竟是何意?”

“九儿她给我送了一个难题啊。”

他低声喃喃着,“接下来的路很难走,所以她是想让我去选一个机会。

——我阿离,接下来究竟是要当这流着皇室血脉的王,以李祐承之名臣服于陛下;

还是继续当萧家势微落魄的大公子…替萧家平反。

机会仅有一次,可不能选错了。”

——

云州抚城

北疆寒风呼啸的断崖旁有一行军队在下午的夕阳中悄无声息地移动,领头的青年手持长刀,站在断崖边缘眯了眼睛去看远处的篝火与城池。

“元将军,就要到了。”

他身侧披了草编斗笠的银甲军士朝他低语,“从崖上再过几里便是抚城,他们是万万想不到我们能从此地攻入的。

我们是否…”

“不急。”

元逐收了长刀入鞘,摇摇头,“等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