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钦天巫日

天色未明,江都淅淅沥沥下起了冷雨,萧世离撑了竹青竹伞,独自一人站在枯月湖旁。

大行宫外的巫女们身着白衣墨袖在清晨的雨中祭课起舞,她们手中的银色铃铛上插了素色绒花,铃铃晃着向玄塔大拜。

十三正身披素色巫袍站在梨花树下,眉眼浅浅地望着被细雨溅起涟漪的枯月湖,待看见萧世离之后随即微笑起来。

“大人来了。”

“十三。”

萧世离走到她身边撑着伞,眼神莫测深沉地垂下,“微臣参加大星监巫官。”

“大人身子不好,有什么话里面说吧。”

她看了一眼黑衫男子,扬了扬嘴角推开玄塔的门,将其带至高处的一间无人来往的阁楼里,推开了窗户。

微冷的风随即卷了进来,十三巫袍下曼妙如蛇的腰肢摇晃,给他沏了一壶茶,端平竹枝茶杯举到他面前。

“萧公子今日前来十三这里,所为何时?”

萧世离没说话,他从袖中取出一叠陈年旧信,丢在放着茶壶的桌子上,冷冷地看着她。

十三垂眸看了一眼,拿了信翻来,一张一张细细瞧着,又听他说。

“星监大人,麻烦你来告诉微臣。

这‘天象大煞,国将危矣’,究竟是什么意思?

身为一届巫官竟然蛊惑朝政,合谋坑害皇室血亲…你好大的胆子!”

“呵呵,棠仪公主此人还真…”

十三吃吃笑了起来,眼中似乎满是冷然,“既然李祐承殿下既然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那接下来又有何打算?

你是朝中重臣,倘若说出此事,陛下…可不会放过你。”

“我答应了黎九,本官一直都会是萧家的大公子萧世离。况且陛下疑心深重,兄长这一称呼如今提出太过冒险。

我的目标只是推倒息诚一派,替萧家与黎钰平反。

对于皇室夺权一事,我无心参与。

“可公子又有没有想过…”十三幽幽低语,“如今这天下,本就该是你的?”

“好,那我也想问大星监一句。”

萧世离转着茶杯,向女人步步靠近,“你说‘天象大煞,国将危矣’一句,指的究竟是谁?”

十三的眸子突然闪过一丝凌冽,瞬间幽冷起来。

他把茶杯重重顿在案上,抬眸接着道,“十三,掖庭之中究竟有多黑暗,我自小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那个地方,位高者杀人如抬脚碾蚁,欺凌虐打无人会管…我确信当年的息茗太皇太后,是真的想让我与母妃死。

可我如今,却还在这里活得好好的跟你谈话。

我自诩把控人心多年…但是十三,我如今却愈发看不透你了。

你与息茗隐藏多年狼狈为奸不假,害我母妃横死掖庭不假,保我性命隐瞒事实也不假…那何事为真?

十三你告诉我局中之人皆为棋子,那么掌棋的人不是我,不是你…究竟是谁?”

“我不能说。”

女子跪拜在地,“十三与太皇太后确实做过交易,‘天象大煞,国将危矣’是真,她只是顺手借我上书的内容,铲除异己罢了。

你能活下来是我授意,但是天象…也决不会错!”

“所以,天象当年所指之人,不是我。”

萧世离沉默地望向思齐宫畔的枯荷,冷声道,“你在白盛死后从江都消失,作为巫师前往北疆流浪为奴。

次年的春寒料峭满天细雪,被封为凉王后的棠仪公主诞下一女,随即便被白盛的残军围困北都城而死。

为九为五,是为帝阳…黎九她,才是你们一直要找的人,对吗?”

“国之大煞,从来就不是区区一人。殿下身为皇室血亲却命途坎坷阴暗,是无日无月之天煞。”

十三跪地伏首,郑重道,“而黎九公主虽命怀血煞却依旧对待殿下真诚执著,以身家情义全力去护身边之人。

她才是唯一能够点燃殿下天命的太阳!”

“血煞…”

萧世离皱眉,“那是什么?”

“命带血煞之人,注定世世短命早夭。”

十三低语,“黎九公主她本该死在出生那年的春寒细雪中,又或者说…那个流着棠仪公主血脉的九公主在那时就已经离开了。

活下来的,是被镇左王黎钰亲自取下黎族旧名的那日其朵——黎九。”

“你对她做了什么?!”

萧世离顿时阴沉了脸色,猛的从腰间拔出锁刀,冷声喝道,“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你究竟都对九儿她做了什么?!”

“她是盛日的花,雪原上开得最为浓烈的红石竹,本不该卷入宫中的浑水中!”

十三语气凄厉,抬起头,“白盛叛乱那年冬天北疆的军士灭敌返乡,在路过一处万年的冻土之下发现了一片湖底盛开着大片红石竹的冰湖。

军士们被此景震惊,纷纷下马查看。冰湖中的时光似乎被凝固了,他们策马赶回胤然,被丧妻之痛与小女病重折磨得悲痛欲绝的黎钰闻言,以为是天象有异,决定下令开湖。

可令人震惊的事还在后面,奉命开湖的将士们在石竹花海中找到了一间小小的冰棺,里面中沉睡着卞唐星监们算遍整个星轨都找不到的,苏衣然的孩子。

那是个女婴,她还活着。”

“…镇左王为垂死的九儿换了血?”男子脸上苍白地喃喃,“可苏衣然是旧族,寻常人的体质根本…”

“那是黎牧与她的孩子,别的人或许都不可能办到,但黎九公主是黎家的后裔。

况且,是我亲自祈神,为公主换血行使了压煞大祭。”

十三低语,“我当时太过惧怕于国煞将近,太皇太后一事已不可挽回,所以十三决心保全殿下性命,以待来日。

殿下日后夺权需要北疆的扶持。那女婴过了千年已经不可能再度醒来,而那是…唯一能救北疆九公主的方法。”

“拍!”

萧世离穆地冷笑,猛咳起来一把将杯子摔在了地上,“十三,十三!你一口一个殿下一口一个皇室血亲…可曾半点考虑过我的感受?!

哈哈哈哈,李攸卿荒谬不假…可如今你竟盼着我去夺权?

夺权?可笑,经历了那么多耻辱冷眼之后,你说我又为何要拼死在这朝中争权夺利步步紧逼自己?

…我不过是想着,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好好去当回萧家不争不抢的大公子,护着北疆最小又厉害的公主在世间有个立足之地罢了。”

“…抱歉。”

十三沉默着没有抬头,“可是您要知道,身为卞唐皇子,您的路从来就不是你一人要走的。”

“我又何尝不明白。”

萧世离踉跄后退几步,抵在墙上脸色苍白地垂下头凄惨地低笑。

“哈哈,可是我只是想有个家,在哪里都好。

十三,我只是想…春日里看着九儿在树下荡秋千,夏日我们饮酒游街,然后秋末一起去郊外打猎,等到冬天…就在江边点燃篝火,我吹笛看她眉间落雪,着红衣起舞。

这个愿望很难么?

可这对我而言,这又岂止是奢望啊…”

“十三无法劝殿下什么。”

女子摇了摇头,“您是注定天煞的孤绝之人,很多事情,已不可回头了。”

“我会先将黎九从这场局中推开。”

萧世离闭上眼,拧眉道,“你已说了我是孤绝之人,那么这一切就该由我一人来背负…我可以看着黎九远去北疆另寻良人,但我绝对不会让有心之人再伤害她分毫。

黎虹如今在云州与卫将军战事胶着,不论成败与否,我都会促进朝中与其和谈,让黎九以人质身份与黎虹手中的宁拂将军交换,离开宫中。

这是对她而言最好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