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黎明(修)
温润如水的美梦被一声惊呼敲碎。伊莎贝拉猛地惊醒,帐篷中找不到克莉斯的身影。安妮面色苍白,紧咬下唇的样子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她死死攥住帐篷边,显然错误理解了毡布的防护能力。伊莎贝拉顾不上她,挣扎着爬出帐篷,映入眼帘的是乱作一团的营地。
营火不知何时熄灭,只留一缕青烟盘旋上升。两顶帐篷被掀倒在地,地面上一片狼藉,散落着睡袋、剑鞘以及弩矢。周围全是金属和盾牌撞击的声音,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呐喊声,所有东西都乱哄哄的。佣兵们早已四散迎敌,各自为战。
伊莎贝拉第一个看到的是谢瑞,就在自己十步开外的地方。他的秃脑门上全是汗水,不知战斗了多久,脖子上有一道鲜明的血痕,以他生龙活虎的样子推测,那应该不是他的血。谢瑞举起他那面圆盾,挡住一记重劈,紧接着又是第二记,第三记。双手持剑的女人不知疲累地挥舞着她的钢剑,剑影在晨曦中发出骇人的刺目光芒,金属交击的刺耳声响不断传来,让人心慌意乱。
“帝国小娘们儿,光砍爷爷的盾是没用的。你这三脚猫的手艺吓唬吓唬小姑娘还成。”谢瑞嘿嘿笑着,短剑横握在手,准备趁敌人进攻的空档给她致命一击。只可惜他动作慢了半拍,混乱之中另一个敌人从后方欺近,伊莎贝拉大声提醒,已然来不及了。
男人的长剑砍中谢瑞右腿膝窝,鲜血迸射。谢瑞惨叫一声,随即跪倒,女人雪亮的剑刃趁势插进盾牌的空档里,瞬间咬穿了他的左肩,殷红的鲜血喷涌出来,把那一整条胳膊染得通红。谢瑞大声怒吼,弃下盾牌挣扎着站起来,高举起他的短剑,似乎要拼死反扑。然而他矮壮的身体突然顿了一顿,接着手臂无力地垂下去,热血突兀地从他颈间喷出来,射出三尺多高,腥气四溢,白烟蒸腾。
伊莎贝拉脸色煞白,跟在她后面钻出来的安妮忍不住高声尖叫。敌人发现了她们,杀死谢瑞的凶手提着她的长剑快步赶过来,剑身上鲜血横流,蒙面的黑布上同样血迹斑斑,正是一头嗜血的恶鬼。惊惧之下伊莎贝拉已经无法动弹,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头恶鬼越走越近,看她扭转手腕,举剑过头,冲着自己斜劈而下。剑身搅起腥风几乎压在伊莎贝拉脸上,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钢剑上锻打的纹路,以及残留在上面的,尚未凝固的血液。
这就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闪现的同时,巨剑破空的呼啸在伊莎贝拉脑后响起。她下意识地缩起脖子,夹杂着苍蓝光芒的剑光旋即便至。后方赶来的巨剑声威夺人,后发先至。蒙面女人举剑格挡,被震得倒退两步。
克莉斯颀长的背影跃进伊莎贝拉视野,依旧穿着那身亮得反光的黑色皮甲,双手握着她的武器。那是一把修长的巨剑,有着同样修长的剑柄和护手,剑身雪亮,血槽里泛着冷漠的淡蓝光芒。就在伊莎贝拉分神的时候,蒙面人已经稳住步伐,双手握剑,向克莉斯杀去,两人的钢剑交击,战在一起。
伊莎贝拉完全不懂打斗的事,但她看过家里的教头教弟弟们练剑。罗尼教头光脑门,留着一下巴钢针似的褐色胡子。他跟克莉斯差不多高,在无数次的旁观中,伊莎贝拉从来没觉得哪次他挥剑的动作有如眼前这个女人一般的流畅和迅捷——况且他用的还是奥维利亚武士喜欢的单手剑。
以克莉斯的身高和那柄钢剑的尺寸来说,她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混合着一丝冰蓝的雪色剑光在她面前交织成一张声势骇人的大网,伊莎贝拉甚至分不清哪道在前,哪道在后。偷袭谢瑞的男人认为自己又抓住了机会,想要趁机结果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克莉斯只一个旋身,巨剑一挥,便把他逼了回去。
男人没头没脑地大吼大叫,举剑过顶,然而他的手臂来不及用力,面门便被正面击中。巨剑捣碎了他的脸,发出令人作呕的碎裂声,鲜血四溅。女人挥剑劈来,克莉斯拨开她的长剑,紧接着挥出两道紧凑的剑光。女人一声痛呼,长剑带着她的手腕抛出一记血色的弧线,飞了出去。她惨叫着捂住自己被切断的右手,鲜血从指缝中不住地往外喷涌。蒙面人绝望地抬起头,正看到克莉斯抬起剑身,寒光在钢铁上流转,冷漠无情。
钢剑刺破空气,一头扎入胸甲,透体而出。克莉斯转过身,蒙面人的身体哄然倒下,鲜红的血从她身子底下汩汩流出,在褐色的土地上留下一大滩殷红的痕迹。
“靠到那块岩石上,拿好这个。”克莉斯把谢瑞的盾牌扔给伊莎贝拉。伊莎贝拉连忙照做,她和安妮合力举着盾牌,两个人侧身缩在里面。四周打斗声持续不断,伊莎贝拉躲在盾牌下面,只能看到贴着地面的一小块地方。她只好竖起耳朵,试图凭借声音辨识伊万的下落,结果徒劳无功。
“沐恩小姐,伊万现在怎么样了?”伊莎贝拉知道她哪也没去,她能透过盾牌的缝隙,看到她黑皮靴的后跟。现在上面不仅沾满尘土,甚至粘着一小块暗色固体,伊莎贝拉努力不去想那些究竟是什么。
“我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全,小姐。”她的语调彬彬有礼,却让伊莎贝拉生出一股怒意。愤怒让她违抗克莉斯的命令,放开盾牌站起身来。她还没来得及摆出雇主的架势,克莉斯先皱起眉头,一脸不悦。她不发一语,一掌按上伊莎贝拉的肩膀,不可抗拒的沛然大力顿时压得她膝盖软倒,身不由己地坐了回去。伊莎贝拉大怒,这是□□裸的冒犯!她憋足了气,刚挤出一个“你”字,一道黝黑的残影便扎入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擦过克莉斯的皮甲,射入空气中。
是偷袭的□□!伊莎贝拉目瞪口呆,又为先前的冒失行为后怕。一转眼的功夫,伊万的情况也陡然生变。他本已左支右绌,挥剑越来越无力,只怕下一次攻击就无法再接住。就在□□射失的一瞬间,盗贼团出身的班猫着腰抹到他身边,拔出短剑,看准敌人的侧腰就是狠狠一捅。短剑从皮甲的缝隙中深插进去,鲜血喷涌如柱。伊万大吼一声,一剑刺穿那人的喉咙。
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老树森林中又钻出七个敌人,直奔伊莎贝拉而来。克莉斯垂下剑尖,留给伊莎贝拉一个岿然不动的背影,宛如插在战场上的黑矛。“听我的话,别乱动。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受伤。”她的声音沉稳若铁。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抓紧自己的裤腿,手心全是汗水。
幸而佣兵们也没做让她一对七的打算。半大的獒犬“血爪”率先冲了出来,犬齿外露,满目凶光。帝国战獒一向以勇猛忠诚著称,这只獒犬见到比自己大了数倍的敌人,毫不畏惧,也不怕对方人多势众,一跃而起,死死咬住一人的手腕。蒙面人疼得吱哇乱叫,提起拳头正要揍在小獒头上。巨人似的马奇大声呼喊,抡起大得吓人的长柄方头锤,一锤正砸在蒙面人脸上,噗哧一声,西瓜似的红浆四处飞溅,蒙面人布袋样的身体被敲到半空中,飞出去好几尺远。马奇的骇人一击迫使袭击者调转矛头。手持长矛的敌人从侧面赶上,矛尖狠狠刺向他。柏莱人力大无穷,单身夹住袭来的枪杆,立刻叫他进退不得。托马杀掉敌人赶上,一剑削掉那人的头颅。硕大的圆形钢盾在他手中挥洒自如,挡住一次砍击,又撞飞另一人的头盔。丢了头盔的家伙耳朵流血,站立不稳。血爪咬住他的脚后跟,猛力一扯,撕掉一大块血肉。马奇的长柄战锤呼啸而至,只一下便把他的肩膀砸得稀烂。
剩下的三人突破佣兵的防御杀到克莉斯身前。沉默如矛的克莉斯从极静之中暴起。她化作一道墨色的直线,一往无前,杀向敌人。居中的高个子显然大吃一惊,仓促举剑格挡。巨剑毒龙般窜出,擦过那人的剑锋,发出令人心惊的刺耳声响,继而掼入他的左颈。高个子的身体尚未软倒,头颅先歪向一旁,大片血雾随即喷射而出。
另外两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克莉斯挡住一人的攻击,旋身躲过第二剑,手肘猛地一捅,顶在那人后背上。他立即失去平衡,踉跄着和同伴撞在一起。克莉斯向前突刺,长剑捅入第二人口中,把它变成一个血洞。勉强稳住身形的刺客被同伴的鲜血喷了满头满脸,狂乱地吼叫,双手持剑,舞得密不透风。克莉斯斜摆长剑,砍碎他一条腿的膝盖,然后补上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
伊莎贝拉看得目不转睛。她不像安妮那样怕血和剑。正相反,现在的克莉斯在她眼中简直熠熠生辉,正是梦境中骑着火红的战马,高举宝剑,一个错身便将敌人斩于马下的英武女骑士。她的骑士也在回头看她,但她从未见她神色如此凝重,不详的感觉像粘稠的黑泥,裹住她的身体。
“趴下!”
伊莎贝拉毫不迟疑,连忙卧倒。她的下巴刚触到地面,身上就猛地一沉。黑甲包裹的手臂收拢,将她的头护在身下。伊莎贝拉紧贴着地面,被刚刚经历过血雨腥风洗礼的森林拥在怀中,那种让她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尚未升起,恐怖的压迫感便陡然袭来。紧接着尖锐的呼啸声划破吵闹的营地,尽数射向两人。克莉斯黑亮的皮甲顿时金光流转,大小不一的纹章图案在其间闪烁不停,偶尔被偷袭的弩矢命中,叮当作响。
秘法纹章附魔的盔甲!一时之间,伊莎贝拉甚至弄不清究竟哪件事更让她惊讶。她家里也有几套附有防御纹章的铠甲,但这种东西可以说是抵挡一次少一次,她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这个级别的纹章发动秘法。与此同时,她又更加担心那些附魔挡不住如此密集的攻势。压在身上的克莉斯一声不吭,如果不是她时不时喷到自己脖子上的灼热鼻息,她几乎就要怀疑她的骑士已经被射成一株仙人掌,一命呜呼了。
“别担心,只要我不死。”克莉斯的声音有些喑哑。伊莎贝拉不知如何回应她,只能默默抓紧她压在身下的手指。那上面鲜血的热度还没有散去,但伊莎贝拉不害怕。箭雨一共射出三波,每一波都比上一次更加凶狠。它们组成一场疯狂的铁雨,每一根雨线都拼了命地想要扎破克莉斯的秘法皮甲,钉到伊莎贝拉身上。
克莉斯成了一个光人,她像一只深海水母一样闪烁不停。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暖光反而给了伊莎贝拉一种特别的安全感,她知道她还活着,她会保护自己,她的心跳强壮有力,穿过皮甲和背心,在伊莎贝拉的胸腔中回响。
伊莎贝拉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拥抱过,虽然这也算不上一个正经的拥抱,但梦就是预言。伊莎贝拉轻声对自己说,这代表自己不会在这里死去,她一定会找到不老泉水,像个英雄一样凯旋,将父亲从病魔的手中拯救出来。你不会死的,你很勇敢,你要坚强,你的家人需要你。她不停对自己念叨,用这个办法支撑着自己,直到林间的风再也没有压力,克莉斯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为止。
克莉斯没有戴手套,她的手很暖和,生了茧的指肚有些粗糙,就像梦里一样。周围插满了□□,她们两个站在唯一的一块空地上。安妮跪坐在箭林旁边,嘴唇煞白,吓得说不出话。杀手们正在往树林中撤退,托马呼喝着,组织佣兵们进行追击和防御。克莉斯什么话也没说,她的脸很平静,这一切对她来说似乎不值一提。伊莎贝拉环顾四周,那些黑色的弩矢插进硬泥地里,密密麻麻,像一大片收割过的麦秆。她无法想象如果中上一箭,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直到这时,这位奥维利亚的小姐才意识到死亡原来这么近,近到只隔了一个帝国人的距离。
“害怕了?”克莉斯看着她,伊莎贝拉知道自己起伏的胸脯泄露了剧烈的心跳。她吞口唾沫,借机调整呼吸。
“害怕,但我不退缩。”伊莎贝拉扬起脸回答她。克莉斯一笑,气氛顿时缓和。伊莎贝拉凝视她的脸,想着自己的怪梦,忍不住问。“你会保护我的是吗?”
“直到任务完成为止。”回答的时候,克莉斯的眼睛在周遭的树林里搜寻,这可真是失礼,尤其对于伊莎贝拉这样的小姐来说。一个失礼傲慢又冷漠的帝国人,但是我相信她,伊莎贝拉在心底说,我一定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