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章 启程(重构)
得知袭击她们的是帝国重弩的时候,伊莎贝拉又为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幸而没人注意到她。离她最近的托马托着谢瑞的盾牌,翻来覆去反复查看,眉头拧成一个小疙瘩。那是面上好的奥维利亚钢盾。奥维利亚钢虽不如帝国钢坚固轻便,但也是泛大陆上第二好的钢材了。赤铜盾牌上布满亚麻色的各式划痕,足以证实它身经百战。盾牌中心插了两枚乌黑的□□,它们在□□强劲的力道下突破钢铁的防御,刺穿盾牌,露出闪烁着乌金光芒的锐利尖端。
“帝国重弩,军队的武器。妈的,我本以为……”托马抬起头,找到人群中的克莉斯。她正坐在一块青石上,握着上了油的皮革,巨剑横卧在她大腿上。克莉斯专注地擦拭剑身,雪亮的金属在她掌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她淡然开口,头也没抬。“那个级别的弩,前两年已经能在市面上见到了,只要舍得银币,谁都可以弄到,严格来说不算你们说的那种帝国重弩。”托马用力将盾牌插在泥地上,掏出那杆枣红发亮的老烟斗,在手掌上猛磕了两下,一边往烟斗里装烟叶,一边朝克莉斯走去。
“不管你之前怎么想,坚盾佣兵团是个看重实力的地方。你很强,活着的人都看到了。来两口吗?我这可是牛蹄平原的上等货,醇得很,跟你们从黄金群岛弄来的呛人玩意儿不一样。啊,不抽也罢,不瞒你说,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不喝酒的使剑好手。”托马说着,点着烟斗,腮帮子凹进去一大块,他那张黑脸前顿时烟雾缭绕。“你是个老手吧,干这行多少年了?你可别想否认,我这双眼睛从不看错。那伙人不可能是奥维利亚人,你认为他们打哪儿来?”
“蜗牛式的攻击,毫无荣耀感的撤退,我庆幸自己不认识这类人。”克莉斯把皮革甩在石头上,举起巨剑。明亮的剑身映出半张脸,金眸冰凉如钢。“想得到情报,不用先跟我套近乎,对生存有利的消息,我不会刻意隐瞒。有这个功夫,不如安抚一下你的人,你们可是死了四个人。那个谢瑞,在你团里有不少朋友吧。”克莉斯站起来,还剑入鞘,拾起皮革捏在手里,走向伊莎贝拉。托马一屁股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下,沉着脸,腮帮子一凹一鼓,烟雾不住升腾,又被山风吹乱,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里面。
“托马在害怕吗?你不会害怕吗?为什么那些人射完箭之后就逃走了?”伊莎贝拉忍不住一连问了三个问题。简直就像安妮一样,她心想,而且总觉得克莉斯不会回答。果不其然,她停下来,只是看了自己一眼。“这些问题都不是你该操心的,换句话说,就算你知道了,也没用。你只要明白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好。”伊莎贝拉暗叹一口气,快步赶到克莉斯身边。
“听你的话,跟在你身边。”
“很好。”
可是我在做个听话的乖女孩儿上从来都不合格,伊莎贝拉在心里补上一句。她无法不去在意那些事情,她从未遇到过以杀死自己为目的的刺客。她的双腿自行跟着克莉斯高瘦的背影行动,头脑不断在记忆中翻找,试图搜寻出蛛丝马迹。父亲待人一向友善,时常与自己的骑士共进晚餐。他总说,没人会为只有一个名字的领主献身。伊莎贝拉不想怀疑任何人的忠诚,最后只有莉莉安娜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不停在脑中盘旋。人们都说莉莉安娜是个面容精致的,气质高贵的女人。她皮肤白皙,骨骼纤细,手指修长,一举一动都优雅从容,但她的笑却很讨厌,永远都只有皮肉在动。可即便自己死了,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安德鲁才是父亲的继承人。一想到父亲如山崩般的肺疾,伊莎贝拉的心情就黯淡无光,任凭春阳如何明媚也心生寒意。父亲原本也称不上健壮,但他体态匀称,动作敏捷,有一副宽厚的肩膀,亮棕色的卷发泛着健康的光泽,笑声像大海一样。可怕的肺病把他蛀成了一具空壳。伊莎贝拉目睹过仆人为他擦拭身体。那已经不像个男人的躯体,他的肋骨突出犹如荆条,胸骨塌陷,腹部深凹下去,有气无力地蠕动着。油尽灯枯,这个词让伊莎贝拉眼底发热,她尽量不那么想。安德鲁只有十四岁,他跟所有壁炉故事里的小主角一样,都有一个生有异母弟弟的阴冷继母。如果父亲遭遇不测,后果根本不堪设想。伊莎贝拉忧心忡忡的时候,继母那双血渍般的眼睛陡然出现,她心里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站在送葬的队伍中。克莉斯说得没错,想这些只是徒增烦恼罢了。况且,这些人是为她而死,在葬礼上走神无疑是对他们忠勇的亵渎。
伊莎贝拉收回心神。
今天阳光充足,这意味着,大家脸上的阴影也更浓重。队伍的最前方并排放着四具遗体,都已经收拾妥当,严严实实裹在深藻色的麻布里面。伊莎贝拉猜得出哪一具是属于谢瑞的,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最左侧的那一具头附近的绿得发黑。血迹渗出来,滴在下面的青草上,开出一朵暗红的花。伊莎贝拉不是第一次见死人,但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因她而死。她忍不住去想这件事,甚至努力回想谢瑞泛着光亮的脑门和他杂乱的胡须,仿佛这样做,就可以把那个生命多留下一点似的。她又想到父亲,如果这是在守望城,父亲肯定会下令厚葬他们。他会让他们躺在八人抬的巨大黑色棺木里,命令殡仪们用奥维利亚的旗帜包裹他们的身体,最后长长的送葬队伍奏着哀乐,把他们送到英灵墓园安葬。伊莎贝拉打定了主意,回去之后要给他们应有的奖赏,就算不能进英灵墓园,也不至于让他们的家人太窘迫。
托马开始念她听过的最简约的悼词。
“你们都是勇敢、友善又真诚的人。你们的灵魂将会苏醒,它内外明澈,纤尘不染,光明广大。苏伊斯银色的神光将会引领你们,让你们不必受冥河之苦。你们从肉体的痛苦中得到解脱,升入宁静无边的庭院,永不再为世间忧愁所苦,不再被邪恶所伤。
银月将会指引你。”
话音落下,铁锹扬起。腥湿的泥土在众人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将晕开了几处暗色污迹的裹尸布掩埋,最后只留下一个个和缓的小土坡。就像所有信奉月神的人一样,托马用小石块在这些墓地的正中摆出满月的形状,又把他们生前使用的武器插在坟头,简单的葬礼就算完成了。
伊莎贝拉不能确定佣兵的心碎是否只有一瞬间。葬礼上死过去的活力迅速复苏。只需托马的一个口令,营地立即从死亡的静谧中恢复过来,人和马的喧闹声不绝于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滑过天际的几缕薄云。克莉斯沉默地立着,挺直如松。伊莎贝拉站在她的影子里,安稳的感觉搂着她的肩膀。
“我想我应该要感谢你今天的英勇。”伊莎贝拉抬头看着克莉斯,她的脸融在阳光里,瞧不真切。
“我只是尽义务。如果您坚持每次都要感谢我的话,接下来的行程恐怕会很累。”伊莎贝拉感受到克莉斯的视线,特殊的感觉又升起来,她没那么慌了,起码现在是这样。她捻了捻刚才偷空摘的小花的花茎,终于鼓起勇气站到克莉斯身前。她的骑士停住了,眼里的疑惑一闪而过。
“这是我亲手采的,送给你。”伊莎贝拉把花举起来。那是一朵白色小花,微卷的花瓣叠作三层,明黄的花蕊中清香阵阵。过于简洁以至于有些朴素,但很可爱,就像克莉斯一样。克莉斯嘴唇一动,伊莎贝拉就知道她在笑。事实上那几乎可以算作一种感觉,她的表情都太细微了,一眨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伊莎贝拉心中算是微笑过的克莉斯静立片刻,最后还是接过那朵小花,凑到鼻下嗅了嗅,黄晶石般的眼睛凝视着伊莎贝拉,里面藏了一些她读不懂的东西。
“这是白刺玫,洛德赛附近的人们喜欢叫它绝望之花。”她慢慢转动花茎,视线扫过伊莎贝拉,又慢条斯理地将它别在皮甲左胸的金属扣上。“在帝国首都,双月之城洛德赛,如果有人中了思念的毒,就采下一束这样的花,绑上一条纯白布带,写上‘难以靠近,无法抗拒’,寄给自己恋慕的人,尊敬的小姐。”
恋慕这个词,对一位尚未将自己的芳心托付给任何人的奥维利亚小姐来说,重若磐石。刹那间,仿佛整个老松湖当头灌下,伊莎贝拉被洪流吞没,浮草般身不由己。她无法控制心中的乱流,甚至搞不清那是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慌忙摆手,一叠声地否定。克莉斯在她不间断的道歉声中抿紧嘴唇,像是蚌壳锋利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