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8章 蜜泉镇(重构)
不老泉水被秘法师们认为是治疗肺病的特效药。它出现在蜜泉镇的传闻,是三周前传出来的。蜜泉是一个仰望剃刀山脉的小镇子,从那里出发,骑马只需要半天功夫,就可以抵达山脚。雄浑的剃刀山脉自泛大陆东北角拔地而起,山顶一线亮白,山崖陡峭犹如剃刀,因此得名。伊莎贝拉对蜜泉镇最直观的印象来自于莉莉安娜的一幅画。画面上低矮的葡萄树在慵懒的丘陵上绵延起伏,丘陵的尽头是巍峨耸立的剃刀山脉,它雪峰金箔一般闪闪发光。阳光同样把葡萄的树叶照成通透的翠绿。两名妙龄女子在矮树间拉着手,她们的头向对方微微靠拢,好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即便不喜欢莉莉安娜,伊莎贝拉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画很有感染力。困在黑岩堡的时候,伊莎贝拉也想象过来到这里的情形,无论她的想象力有多丰富,也没法料到自己会在遇袭的当晚,身着扑满尘土的旅人便装,跟随一队臭烘烘的佣兵到达蜜泉镇。
对于安全的渴求给了队伍空前的行进动力,伊莎贝拉被颠得快要散架。奔跑的马匹在硬泥地上扬起大片尘土,这时候雨水倒令人怀念起来了,起码空气中不会布满呛人的土腥味儿。药膏开始失去作用,大腿肿起来,马儿每跑一步,都像火炭燎过皮肤。她猜安妮也不好受,那孩子没力气讲话,脖子软绵绵,小脑袋东倒西歪,了无生气仿如人偶。不过也有令人安慰的地方,至少伊莎贝拉不用再听第三遍“亚瑟把菜籽油当做枫糖”的故事。她的黑甲骑士一整天沉默得像块熟铁,或许是早上的失礼举动让她生气,但疲累交加的夜晚不是道歉的好时机。等到一切有个了结,返回黑岩堡的时候,一定要好好赔礼,并且表彰她的英勇行为。伊莎贝拉是这样打算的——至少在踏进蜜泉镇之前。
这个小镇,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这个不大的镇子应该挤满了外来人才对。丘陵低处的镇中心应该停放着好几辆投机商人的大篷车,里面挂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大多是帝国出产的武器,秘法药剂,护身符,甚至外省的陈年葡萄酒等等。爬满常春藤矮墙的下站着一溜等待雇主的佣兵,也许大多数都是帝国人。他们腰佩长剑,背囊就搁在脚边,喝着皮囊里兑了水的廉价葡萄酒。也有人蹲在地上抽烟,观看同行间的纸牌游戏。伊莎贝拉在守望城见过几次这类的情形,把里面佣兵的盾牌拿掉,就能模拟出蜜泉的情形。
然而事情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确切地说,离大家的估算都有些距离。
大篷车倒是有,但只有一辆。老板没有做生意的打算,车窗紧闭,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一盏马灯孤零零地悬在车头,随着晚风轻轻摇摆。想要碰运气的佣兵也少得可怜。只有一个寂寞的山羊胡老头,靠坐在酒吧的石台阶上,目光散乱,破毡帽歪扣在头顶,浑身酒气。对于没有宵禁的帝国镇子来说,这里的灯光少得可怜。旅店的房间稀稀拉拉地亮着灯,宛如野兽的眼睛。
“这不对劲,我应该再派两个人出去打听情况。”
托马抠着烟斗的肥肚子,沾满黄泥的褐皮靴子在地板上碾来碾去,面前的土豆泥一下都没碰。他扭过脖子打量起大厅,衣领下干净的皮肤露出来,把他的脖子分成灰白分明的两段。
作为理当吸引佣兵、赏金猎人、秘法师、草药学家之类的人物前来淘金的地方,这里的人实在少得出奇。他们一行人轻而易举找到地方落脚,这家叫金葡萄的旅馆还有不少空房。现在正是晚间消遣的时候,大厅里喝酒耍钱的人却不多,只有两张长桌上坐了人。一队人马坐在靠门的位置,桌上摆着不知名的炖饭,葡萄酒盛在小木桶里,猪骨被劈开,几个人正吸得哧溜作响。这些人都带着武器,帝国弩、长剑、双刃钢斧,即便伊莎贝拉也能说出他们的出身。坐在窗边的那一桌则亲切得多,那个看起来像是首领的秃头背着一面木盾,正用橡木啤酒杯跺响桌子,大声嚷着让伙计给他添酒,粗嗓门带着浓郁的狼脊山口音。托马把烟斗叼在嘴里,大步流星朝他走过去。
“你们猜,发生了什么?”班压低声音,故作神秘。
“但愿是好事。”队里的弓箭手驼着背,塞一勺土豆泥,心不在焉地回答他。
“你们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在蜜泉还属于奥维利亚的时候,这里就流传着一个故事了。”
又是无聊的恐怖故事,跟嬷嬷在壁炉前讲的异曲同工。伊莎贝拉在心里翻个白眼,可安妮偏偏喜欢听,同时又跟许多喜欢神秘故事的人一样怕鬼。她感到安妮往自己身边靠了靠,故事还没开始就紧张,这也是安妮的特点。这种时候转移一下注意力也没什么不好,出于这种考虑,伊莎贝拉没有打断班。
“‘迷失在老盐井里的人,永远不能再回来。’这是蜜泉镇流传已久的警告。在古老的蜜泉镇,有一户人家,决定把他们的女儿嫁给邻镇的小伙子。就在婚礼快要举行的前几天,女孩的好朋友却失踪了。人们都说,她无法接受朋友即将离自己而去的事实,独自在午夜里游荡着,哭泣着,最后走到老盐井里,在那里面迷了路。蜜泉的老盐井可有好多好多年啦,从北海刮起风暴之前就在那里了。里面有无数被废弃的通道,还有不知道多少年前迷失在隧道里的工人。那些工人,他们没有真死,矿井的盐让他们变成了干尸,这些家伙浑身长满白毛……”
“你的故事不合适,在今晚。”柏莱人瓮声瓮气地打断,桌上的人一齐看向他。伊莎贝拉回忆了一下,这好像是她第一听到这个叫做马奇的柏莱人讲话。柏莱人不是泛大陆人种,他们从风暴海的另一端来。北海不绝的狂风把这些小巨人困在了这片大陆上。一百多年的时光没能让他们成为地道的泛大陆人,不论他们的大陆语说得多流利,在大家眼里,这些银白头发,古铜皮肤的大力士都跟黄金群岛送来的奴隶没什么两样。
听说在帝国首都洛德赛,柏莱人甚至不被允许和其他大陆人居住在一起。在这点上,奥维利亚的胸襟可广阔多了,和一个柏莱人同桌吃饭并没有什么受辱的感觉,虽然就那块头来说,马奇的存在感低得不可思议。这是伊莎贝拉第一次仔细端详马奇,他应该很耐寒,这个天气里赤身穿着皮甲,手臂上的肌肉隆成小丘,胸脯厚实像头牯牛。伊莎贝拉忽然发现他和克莉斯有些像,五官深邃不苟言笑,一张脸仿佛铜铸。伊莎贝拉偷瞄了克莉斯一眼,对方的眼睛立即转过来,她赶紧挪开视线。
“哈,一个柏莱人教我时机?”班扯着嘴笑,眼珠子不安分地左右转动,寻找同伴的支持。左右的人或双手捧着啤酒杯,抑或抱着手臂,看不出站在哪一边。
“什么叫做时机?见机行事,包抄偷袭那才叫做时机。马奇,你只知道傻打而已。我跟你说,这个故事,对大家都有好处。”
班的小拇指留了很长的指甲,干枯发黄。他一条腿踩上长凳,把那截蛏壳样的指甲送进耳洞里,边挖边说,“两眼一抹黑的时候,不如多做准备。还是你怂了?嘿,老子偏要讲!后来呀,未婚新娘不顾劝阻,非要去找她的朋友,谁也没有再看到她。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让老盐井成了一个不详的地方。人们把入口钉起来,但是每到午夜时分,经常能听到木板后面传来女孩子的哭泣声,还有矿锄凿击岩壁的声音。有人说,他们在暴雨的时候路过老盐井,看到里面有暗红的,血一样的雨水流出来;又有人说,在一些晚上,老盐井的方向会冒出几团绿油油的光。还有啊,还有啊,曾经有喝多了赤珠酒的年轻人撬开封板钻进地下,最后只活着爬出来两个,其中一个成了半疯。神志还算清楚的那个说,他们在底下看一头白发的女孩,她满口獠牙,指尖又长又尖,她……出现啦!”
班陡然改变缓慢的陈述语气,大叫着朝安妮扑去,手肘碰倒一个酒杯,啤酒泼了一桌。桌边的几个佣兵同时跳起来避让,长凳随之翘起,伊莎贝拉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失去了平衡。惊慌中她两手乱舞,身体一发不可收拾地向后倒去。史无前例的丢脸,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心神再稳定下来的时候,她正被克莉斯稳稳托住。她的手臂搂着伊莎贝拉的腰,皮甲的质感很硬,小姐稍稍有些不适。
“我想。”克莉斯凑近,温热的鼻息吹在她的耳朵上。伊莎贝拉一阵麻痒,手臂上的汗毛纷纷立起。“请您立刻把手从我的胸脯上拿开。这很尴尬,对于帝国人来说,尤其当你‘没有那个意思’的时候。”
一时间无地自容。
伊莎贝拉连忙道歉,从她的怀里退出来,站直身子抚弄衣衫,借此抚平波涛汹涌的心绪。她的脸好热,一定是啤酒的缘故。伊莎贝拉迅速扫了一眼四周,班仍在耍弄安妮,她的雀斑小女仆正大声抗议,脖子上的青色血管鼓起来老高。其余的佣兵多半心事重重,没心思关注这点小事。伊万拧着身子,视线都在托马那边。矮壮的佣兵团长从光头武士身边站起来,跨过木头长凳,大步流星走过来。烟斗的火光倒映在他明亮的小眼睛里,平添一股锐气。他的脸僵得像块木头,伊莎贝拉大呼不妙。
“我们谈谈,马上!”托马厚实的巴掌拍在伊万面前的桌面上。伊万转回身,望向伊莎贝拉。“你也来吧。”伊莎贝拉对克莉斯说,关于冒险和战斗,她应该了如指掌才对。至少发出邀请的时候,伊莎贝拉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