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念

公子说:心之所在,方为归处。

璎璃泪眼朦胧地看着那袭朱梅百水裙,泣声难言。

“璎璃。”玖璃忧心地站在女子身后,眼眶便红。“公子已逝,我们、该放下了。”

眼泪持续不断地滴落在锦盒旁,红衣的女子哽咽一声,突然伸手一把抢过了婢子手中的锦盒。

转身回旋,在众人皆未料到的当口,翻身从廊外横栏上一跃而下,飞纵而去。

“璎璃!璎璃!!!”玖璃惊震,慌忙追去。

你想做什么?

……

梅阁之内,灵堂上白烛摇曳,趴在案上骨灰坛边的雪鹞突然被惊起,瞪大眼看着红衣女子一把将灵牌后的骨灰坛抱起。

余老正往梅阁里来守灵,便见璎璃抱着梅疏影的骨灰坛快步行出。

“璎璃!璎璃护法!你这是做什么?!”余老急步追来,不由呼喝出声,语声忧急。“快把小影的骨灰放下!”

四下里惊云阁长老弟子俱被呼声所惊,急急赶来。

玖璃飞身而至,亦挡在了璎璃面前。“璎璃!你想做什么?”

院中夜风寒瑟,飞雪飘满。

璎璃一把扯下肩上麾衣裹住怀中骨坛,另一只手无言按上腰间长剑。“我要带公子离开。”

众人一震,尽皆呆住。而后大惊。

“去真正能让他心安的地方。”

长老南山一步上前,怒声斥道:“你胡说些什么!对阁主而言,哪里还有比惊云阁更重要更能让他心安之地!快把阁主的骨灰坛放回去!”

“对公子来说惊云阁确是最重要。”璎璃咬牙:“可他的心不在此处!故不能安……”璎璃语声喑哑:“此时此刻,公子已离了人世……我不想让公子再留下什么遗憾,不想直到最后,他还要压抑自己内心真正所想……不得所念,没有归宿。”

玖璃呆怔住。

璎璃低头看向怀中的骨灰坛,眼泪早已模糊了眼眶。“‘心之所在,方为归处。’至少最后,我要让公子心安。”

东篱闻话忧声上前来:“璎璃护法若是知晓什么,不妨说出来和大家一同商议,你这般贸然行事,我等又如何能心安……”

“公子向来骄傲,既是生前不曾表露,璎璃也不会多言。”红衣女子目光凛起,伸手拔剑:“只是今日,我一定要带走公子。”

“你若不解释清楚!阁主的骨灰岂容你妄动?!来人!把她围住!”南山怒道。

众弟子立时上前将红衣女子团团围住。

玖璃霍而拔剑。

余老见之一惊:“玖璃护法?!”

黑衣男子转身背对璎璃面向阁中众人。

璎璃握剑的手一紧,眼眶陡然更红。

西园长老语声一凛:“小影刚去,两位护法这是反了是吗!”黑纱冷立的年长女子伸手便抓向腰间长刀。

东篱立时出声阻道:“如今阁中已推举余老为代阁主,便让余老决断是否让璎璃护法带走阁主的骨灰吧。”

南山骂道:“这怎么能行!若让小影骨灰流落在外,我们这些老东西还有什么颜面去地下见老阁主?!”

余老心头一颤,目中痛色,缓缓摇头道:“璎璃护法要么与我等商议清楚,要么把小影骨灰放回灵堂,否则……”

双璃皆已凛神,双双握紧了手中之剑。

余老看见,沉声道:“既是如此,为了老阁主的嘱托,我不能叫你们拿着小影的骨灰胡来。”下时便扬声道:“把他们拦下,切忌不要碰坏她怀中的骨灰坛。”

“是!”

众弟子拔剑而峙,正要动手。

忽然一道蓝影从外掠来,纵入院中,满面肃色:“发生了何事?!”

玖璃一怔:“是小姐回来了。”

众长老望见来人,心中大慰,余老上前急道:“小姐可是想清楚了?决心回来接掌惊云阁了?”

蓝衣之人似是不曾休憩过、连日赶路而回,脸色冷白至极,闻言眸光一黯,许久默声。

飞雪幽幽然落,夜风寒凛。

不知过了多久,蓝衣的人凄笑一声,喑哑道:“嗯……小蓝已决定回来惊云阁,不会再回归云谷了……”

众人惊喜。

而后由余老为首,便皆向面前的蓝衣少女跪了下来:“参见阁主。”

双璃怔了少许,亦驻剑而跪。低声道:“参见阁主。”

蓝衣之人立身众人之中、幽雪之下,目光几分麻木空洞。

……

那夜饮竹居内,青衣少年抱着白衣女子所说的一言一句,似乎又浮现在眼前、耳边。

她扬唇间似是想笑,泪却陡然滑落下来。轻声与众人回道:“都……起来吧。”

余老再道璎璃之事,蓝衣的人听得怔住。

不由得转向璃璃,轻言问声:“梅大哥的心若不在惊云阁,又会在哪里?”

玖璃心口一窒。

小姐与公子指腹为婚,公子虽逝,小姐名义上仍是公子的未亡人,江湖皆知。

璎璃若言公子心中另有所念,于小姐无异于……

“璎璃与玖璃自小跟随公子身边,与公子一起长大,经年伴于左右。”璎璃抱紧怀中骨灰坛,拜于蓝苏婉面前,伏地不起。“阁中之众都明白,于公子而言,小姐与惊云阁最是重要,无可比者。”

幽雪持续不断地飘落下来,落在红衣女子颤簌不止的背上。

“只有璎璃知道,公子的心……另有归处。”

蓝衣的人震了一下,面上有些轻怔恍惚,更见几分寒白。

“璎璃。”玖璃忍不住拦道。

“公子的心意,至死也未明言过一句,今日在此,璎璃亦不会多言……”女子伏于雪地的身子更见颤簌:“只希冀于小姐能够信璎璃,成全璎璃护主之心……也成全公子心意。”

蓝衣的人看着地上红衣女子,久久,终于迈出一步。

玖璃于此刻弃剑于地,再度伏首,重重以头碰地:“璎璃于公子身边最近,世上若有人通晓公子心事,那人必定是璎璃。求小姐成全她!”

红衣女子眸光一颤,眼泪潸然而落,咬牙伏首于地紧紧握住了手边长剑。

蓝苏婉苍白着脸慢慢俯身。

将地上女子掺扶了起来。

“我懂了……你带梅大哥去吧。”

众人皆一震,璎璃倏地抬头看向面前之人。“小姐?!”

“就如同我把梅大哥看作兄长一般,梅大哥于我,应也只有兄妹之情。”蓝苏婉虚弱地笑了笑:“是我多年不曾关心过梅大哥心中所想,只一味受着他的拂照。今日若非璎璃点出,我尚且不知道梅大哥还有心心念念的所在。我确实……不如璎璃懂梅大哥。”

蓝衣之人静静望着红衣女子:“幸还有璎璃知悉,可免梅大哥于地下落寞难过……如此,梅大哥的去处,苏婉便就在此托付予璎璃了。”

红衣女子满面是泪,哭着再跪道:“小姐!”

余老等人面上深忧、眉间紧拧。想要再说什么,却被东篱长老拉住,强忍了下来。

阁中老人咬牙看着蓝苏婉将双璃送出。

“苏婉与两位护法另有事说,还请几位长老于此稍候。”

……

门前积雪已深,见得一匹黑马已被系在门侧,背上搭着一个裹成方形的包袱。

“是那方锦木盒?”玖璃立时反应过来。

璎璃翻身上马,颔首而应。

此时一只雪白的鹞鸟飞来,落在马上,转首看着璎璃怀中被麾衣裹紧的骨灰坛。

蓝苏婉立身门前,目中殇然,慢慢抬头看向璎璃。“苏婉有几句话,最后问璎璃。”

璎璃回首肃面:“小姐请问。”

“你与玖璃是惊云阁左右护法,众长老与我,只能容一人离去,今日你离了,便是抛下了玖璃,如此你还要走吗?”

双璃对视一眼,许久,璎璃慢慢侧首,极轻地点下了头。“倘若璎璃不明公子心意,此生都不会离开惊云阁,更不会离开玖璃……但此时此刻,璎璃若弃公子之思于不顾,此生都不得心安。”

玖璃只望着她。不言不动。

蓝衣之人颔首。

下瞬再道:“今日此去,何时归来?”

轻雪萦满马上之人紧抱的骨坛,卷来数瓣寒梅。

璎璃沉默许久,轻声道:“愿伴公子身侧,一生侍奉。”

马旁静立的黑衣男子不觉一颤,转瞬低头。

璎璃握于马缰上的手亦攥得极紧。

蓝衣之人看了他们一眼,垂眸也静。

“最后一句,你要去何处?”

璎璃直视蓝衣之人双眼,久久,一字字道:“归云谷。”

蓝苏婉一时怔住,未几,猛地一震。

……

“都道惊云公子和清云宗主不和,最后竟能以命相救……”

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南疆之行时,青衣少年甘入蛊池中的那一幕。

应是痛苦以极,生不如死的。

那人却应了。

又何尝,不是以命相救?

便如后知后觉般醒彻,她于此时察觉了其中一个的心思,便也不难想到另一个……

不觉一声凄笑,蓝苏婉轻声道:“我……知道梅大哥心中所念……是何人了。”

她言罢,转身回旋,即大步行入了雪胎梅骨内。

“小姐……”璎璃于后轻声唤了一句。

蓝衣之人猝然止步,背对门外的人,立身在雪胎梅骨之内。

语声霍然喑哑:“替苏婉……照顾好我师父。”

一言罢,蓝影快步而离。

双璃看着蓝苏婉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久久方知回首。

玖璃看了一眼马上女子,怔声道:“……原是端木先生。”顿一瞬,又道:“我,早该明白。”

璎璃回望他,哀然一笑,柔声道:“是公子藏得太深。”

言罢,默然垂首。

只是……又哪里藏得住?

幽雪无声垂舞。雪鹞冻得直哆嗦,钻进了璎璃麾衣下。

许久。红衣女子慢慢扬起了面前马缰。

“你……保重。”

玖璃心下一拧,眼眶微红。“嗯。你也是。”

十指陡然颤簌,眼泪顺着脸颊蜿蜒滑落。

璎璃嘶声泣道:“从今以后……你守护公子的责任,我守护公子的心。”

随着马缰扬起的些微风响,马蹄纷踏,已向着划开的风雪奔驰远去。

玖璃独立在雪胎梅骨门前,握紧手中之剑,望着女子渐渐模糊的背影。

哑声应下:“……好。”

雪花落在男子脸上,转瞬化成了水。

作者有话要说:雪花落进水里,很快就会融化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