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醒
归云谷中。
自端木若华呕血罢,再度昏睡后,青衣的人将慕天阁内一到十四层所有医书寻出,搬入药庐内没日没夜地翻阅。
时至深夜,叶绿叶挑灯而至,将手中的粥递至云萧面前:“把粥喝了。”
云萧接过,随意吹罢,一饮而尽:“谢师姐。”言罢以冷茶漱口,便再度埋首医书之中。
绿衣的人转身阖门而出。
含霜院中,轻雪一直在落,覆满屋瓦长檐。
自端木昏睡,已有五日,至今未醒。
叶绿叶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榻前,云萧则夜以继日地阅遍谷中医书。
“若按师父脉相看,分明只是虚微,理应不日醒来,经调理休养,便无大碍。”更晚时,云萧坐于饮竹居寝榻一侧,放下女子腕脉的同时沉声道:“可若当真无碍,师父又怎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昏睡?起初两日、三日……至如今一连五日不醒,不吃不喝,元力滞顿,长此以往,师父身子只会越来越差……若再一睡七日不醒……”青衣的人眸光一黯,抑声。
“水迢迢之力倒退回上一层之余,元力紊乱倾覆,伤及内腑,便有可能一睡不醒。”
叶绿叶直直地看着他,冷肃的面上尽是沉凛之色:“师父元力本强,更有水迢迢之力护身,往年纵是寒冬,身虚体弱,也不曾像这样一连数日昏睡……此究竟是何因由?”
云萧五指渐握成拳。“怪我医术浅薄,诊断不出……”又道:“师姐放心,我一定会找出师父一再昏睡的病因。”
少年言罢,转身便又向院中深处的慕天阁而去。
此时天寒雪冷,慕天阁中更是阴寒冻人,内里书籍众多,也不宜烧炭。
五日来,青衣的人每日卯、酉两时将固本培元的药熬好,温在灶间,由叶绿叶来取喂师父,自己便入慕天阁中翻寻医书,夙夜不寐。
叶绿叶每每于院中穿行而过,能见的便是青衣的人行出药庐去往慕天阁,亦抱从慕天阁中抱出医书来,熬药之余片刻不歇地翻阅。
绿衣之人守候女子榻前,随着时日愈长,面色亦越来越凛。
待到第七日晚,青衣的人肃声道:“过了今晚便过七日,我们不能再等了。”
云萧上前一步沉沉地看着榻上女子苍白晦暗的面容:“我以点水针法,将师父强行唤醒。”
若过七日,确实太险。
叶绿叶默声片刻,颔首以应。
元火熔岩灯明黄的灯光映照一室,烛火轻跃不止。
叶绿叶褪去端木中衣将人扶坐在榻上,背对云萧。
青衣的人直视女子裸露的背,执针于指间,下一刻肃面执针,连指而下,指尖所到,银针已落。
隐见无形的水浪在女子后背如涟漪一般轻轻漾开。
榻上女子呼吸立时一促,声息见急,下一瞬霍然喘息一声,指尖颤动。
云萧伸手拂过女子的背,指间微动,便已取针收力。复而又一抬腕,将银针再次齐齐射-入。
端木于是急喘一声,眉间紧紧蹙起,而后冷汗瞬间涔额,一瞬间竟似痛极。
“师父?!”叶绿叶心下大紧,立时急唤。
云萧更是一震,迅速伸手把住女子腕脉。
指下脉博衰微,虚迟细乱,几乎断续。
云萧双目一瞠,手脚惊冷。
“云萧!”叶绿叶沉声向他唤道:“云萧!!”
青衣的人一震而醒,呆呆地回望叶绿叶。
“师父醒了。”
青衣的人又一震,目中呆滞一瞬,瞬间醒神。
榻上女子满面寒白,初醒浑噩,无意识地向后倒落倚靠。
青衣少年紧紧看她,便慌忙伸出一只手撑住了女子的背,而后另一只手连指一绕,立时将女子后背上的银针悉数取回,射入一旁煮着沸水的铁盆中。
他取出银针罢,便拿过蘸上伤药的薄巾在女子后背针孔上轻轻擦拭过,而后将褪至腰下的中衣替女子拢回,做完这些,方慢慢松开撑住女子后背的那只手,改为轻轻扶住她的肩。
叶绿叶有感他动作又轻又快,细谨周全,心头有慰,正欲伸手从他胸前扶过女子,便见云萧自顾扶着女子的肩,任由她衣衫不整地倒落进了自己怀里,另一只手从女子腰间环过,熟捻自然地去握女子的腕脉。
叶绿叶微愣了一瞬。
女子无知无觉地倚靠在身后少年胸口,正被青衣少年环抱在怀中,原本急促不稳的呼吸在慢慢平复。
青衣的人将她揽护在怀,低头俯视女子的面色,一手环于她腰际,一手探看她腕脉。口中低沉而唤:“……师父?”
形状之亲昵,不似师徒,更似……
叶绿叶眼见面前之景,心头一闪而过的异样,眉间蹙了一下。
而后伸手利落地拽过寝榻内侧的薄麾,盖到了中衣半敞、胸口月白色亵-衣尽显的女子身上。
青衣的人于此一时全未顾及这许多,仍旧凝神把着女子的脉。
然只片刻之间,指下脉膊已与方才一瞬间所窥见的迥然不同,观来只是平和缓慢,比常人要稍迟一些,是虚微之象,并无大碍。
然心中强烈的不祥与冷意却已浸透心间。
云萧的手隐隐在抖。
方才一瞬,他窥见女子的脉,是将死之脉。
虽只显现出短短片刻,于女子转醒之际脉相就变了,仿若一时的错觉。
可当真是错觉么?
女子虽醒,然半晌也未开口,只偎于少年怀中,睫羽微微颤动。
许久后,叶绿叶与云萧慢慢觉到她呼吸平稳了下来。
“……绿儿?”女子似已察觉身前之人的声息,轻轻开口唤了一声。
叶绿叶目中一闪而过的喜色,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立时应声:“绿儿在。”
女子听罢轻轻颔首,神色半是清醒,半是浑噩,又唤道:“……萧儿?”
身后的少年俯首应声:“萧儿在。”语声沉静恭谨。
女子颤动的睫羽便止,一双空茫没有焦距的眼眸慢慢睁开了:“……小蓝?”
冷夜微茫,饮竹居内烛火轻曳。
窗外风声谡谡,竹影枯枝映照在院中积雪上,寂静无声。
叶绿叶、云萧心头,无不一疼。
未得应声,女子唇间拨动了一下,然未再发出声。
夜寒月冷,轻雪幽幽然落。
白衣的人由叶绿叶在旁侍奉,打坐调息,云萧于月下独自行回叹月居。
含霜院中雪深路泞,每行一步都能听到悉窣的踩雪声。
四周枯枝冷雪映着寒月。
脑中似不受控制般,一遍遍在回想那片刻之间所窥见的脉相。
虚迟,细乱。
衰微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想要告诫自己,也许那不过是自己连日不歇产生的一时错觉,只是指尖余温尚在,那虽短却异常清晰的脉相越是回想,越感真实。
脚下慢慢停驻,他无声无息地立在了风雪中。
眼前有些昏茫。
云萧霍然回头,看向了灯火通明的饮竹居。
烛光微暖,将屋内两道身影隐隐约约映照了出来,尚且生动。
少年人呆呆地看着,眸中便似也照进了一缕昏黄的烛光,温暖温柔。
他心口热烫,手脚却在发冷。
……
叶绿叶原是守候在端木榻前,此刻正自饮竹居内阖门而出。
转头之际看见门外立着的青衣人,眉间微拧:“师父不是遣你回去歇息了么?何事又回?”
云萧面上的神色仍旧是沉静而温和的,眸光于月下轻敛:“师父刚醒,我有些不放心。”他问:“大师姐因何出来了?”
叶绿叶回看他:“师父昏睡数日,此刻初醒有些饿了,我去灶间给师父熬碗热粥。”
叶绿叶说罢,看着面前之人便吩咐道:“如此你便先留下来照看师父,我去去就回。”
青衣的人温顺点头,而后越过叶绿叶推门入了饮竹居。
绿衣之人看着他阖上了屋门,便也快步行远。
端木倚靠在榻上,有些出神地“望”着面前的空茫虚无。听见门开而后合的轻响,方轻怔回神。
“萧儿?”
“嗯。”云萧低应一声,行至榻边,俯视了一眼榻上女子常年冷白的面容,和毫无血色的唇。“师父的面色有些差,弟子想再给师父把把脉。”
并未待女子应声,青衣的人便已经伸手将榻上女子的右手自雪娃儿颈边执起,托到了掌心里。另一只手切脉而看。
榻上女子有些怔然地面对着他的方向。
指下脉相平缓,微见虚微,非病危之脉。
也非将死之脉。
端木对着他,淡淡道:“为师无碍,你无须忧……”言之未尽,语声忽滞。
只因右腕之上,少年的手在发抖,且越加用力地按在她腕间。
“萧儿?”
青衣的人低垂着眼帘,搭在女子腕间的手渐渐收力:“师父可有……分经匿脉之能?”
指下脉膊极快地跳动了一下。
榻上女子垂目静声,许久,轻言道:“萧儿何来此问?今日夜深,我闻你多日未歇,且先回去叹月居中歇息罢。”
言罢轻轻转腕将手自少年指间收回:“我之脉相,便如萧儿所见,你所说之分经匿脉之能,非奇人异士不能具之,为师亦知之不多……难以相告。”
“我只问你,可有此能?”
端木被他问得一愣。
屋中案上,元火熔岩灯在窗前轻轻跃动。
“师父可是……瞒着我们什么?”
端木敛声,声息皆静,语声越发轻了:“我如有未能相告之事,当是时机未到,不宜诉尽。你莫要过于忧心,世间一切皆有定数,为师的身体暂且无碍……”
“当真无碍么?”一只手伸出,再度箍住了女子的腕,用力之大,竟似容不得她收回。“师父到底……瞒着我们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知之不多,但是会
不擅长撒谎的师父,一秒被小云子揭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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