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鸾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昏暗,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时间让她分辨不出，自己是不是还在青芜宫的内殿，睡得昏天暗地，不知岁月。

她睁眼时模模糊糊喊出：“小落。”——从前伺候她的侍女的名字——想让其取盆热水来。

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实在是难受的要命。

但甫一开口，看见窗边阴暗处坐着的那个男子，大脑勉强转了个弯，哦，这不是在青芜宫，应该是在凡间吧？她好像拐了仙界的小天孙来着？

不管了,先使唤再说：“云朵,去帮我端盆热水来嘛~”

男子浑身一颤,却默默起身,而卧在床上的女子揉着自己的头,龇牙怪气地干嚎了几声,仍旧不能缓解那样的隐痛。

来了来了，这熟悉的痛感，一看就是浮沉珠躁动后的后遗症，唉,造孽啊。

直到男子沉默地端来一个银灿灿的盆子，顾青鸾自顾把脖子从被窝抻了出去，就像断头台上的犯人伸长脖子那样。隔了三秒不见其动作，她还用幽怨的目光瞪了男子一眼。

这瞪的一眼,眼含七分迷糊三分无措，为什么以往盛水的木盆换成了银盆，这小孩什么时候赚了这么多钱财的？还有，这小孩身上穿的衣服真不赖嘛，白底滚云纹，仔细一看，袖口刺绣全是低调的银线……

而从来都是直接用布条在脑后绑个发髻的小孩，如今头戴白玉发冠，身披华裳，真是越来越有仙罚台初见他时的仙姿了......

但是再怎么样好看又不管用，顾青鸾在乎的是，这死小孩，居然还闹小脾气不给她擦脸了？

她索性闭上眼，把后脑勺压在男子膝上，隔了半分钟，终于感受到脸上的温热。

享受着半湿的布帛轻轻擦过自己脸上肌肤时，带来的妥帖舒适，刚开始顾青鸾还奇怪，为什么云朵这手法生疏了，要么是擦得她皮肤有些疼，要么是有地方没擦到。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那手法又回到了她熟悉的触感，温温柔柔的，这种仿佛整个人都被细心呵护的感觉。

等到洗完了脸，大脑的隐痛缓缓消失，混沌的记忆也便慢慢复苏了，她开始记起了回归仙界后的一切，记起了那几世轮回，记起了迦南婴的死，记起了那记忆狭间中的古神，也记起了......最后坠落时仰望着仙界上手握裂空弩的男子，胸腔的悲恸与绝望。

而后是天罚，是漫长的一场雨。

顾青鸾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也就是这样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男子捕捉到了，手上的动作一顿。

那一瞬间她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尴尬。

最后顾青鸾勾唇，淡淡开口：“继续。”

于是，接任仙帝之位虽则月余，却已经是整个九重天最尊贵的男子，继续慢条斯理、仔仔细细地，屈尊纡贵伺候人。

直到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顾青鸾脸疼后，她终于不耐烦地伸出手，扯住了那布帛。

布帛下半遮的一双眼中，射出凌冽的目光。

在那样的目光下，男子沉默着，收拾了水盆，起身朝外。

“出去了，以后也不用来了。”顾青鸾从床上坐起身来，她这才发现，自己之前感觉浑身都黏糊糊的，原是身上七八处都被人涂抹了药，用绷带缠着。

仔细一看，肩胛骨和腹部的伤口都被人妥帖处理，药膏贴着肌肤，倒是很清凉，她想，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下疤痕。

但这样想着想着，却不禁哑然失笑，她连死都不怕，还怕留下点疤痕？

再说，这仙界肯定有千万种法子不让肌肤留疤，说不定这绷带下的药膏中就掺杂着这样的药。但是疤痕去掉了，然后呢？皮肤上没有了疤，就代表那处从未受过伤么？

回过神来，她却发现男子依旧端着那水盆，固执地站在房间中央，静静看着她。

女子挑了挑眉，话语幽冷：“不要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我们立场不同，我炼化浮沉珠，我为祸三界，我不得好死，而你？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不是。”男子终于是开了口，这是顾青鸾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的低沉动听，不过，却无法再让她的心湖泛起涟漪了。

“不是什么？”她依旧完全不耐烦了，是的，盯着这张脸，便尤其的不耐烦。

这让她克制不住想动手杀了这个人，眼不见心为清，但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做，而克制着没有动手，已经是她最大的忍耐了。

“出去了，以后也不用来了。”男子重复了这句话，而后垂眸，继续站在这房间内厅。

顾青鸾这才反应过来，云绛的意思是，他不出去，就可以来看着她了？

她简直为其智障脑回路拍手称绝。

可触及男子平静的眸光，她反倒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冷冷一笑，“这是你的仙宫，我只是暂住。”而后便扭过身去，再度睡下了。

房间是琉华宫内的房间，恐怕连顾青鸾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虽则房间内开阔到有些空荡荡的，窗柩装饰亦不是凡品，但这个房间内一切陈设简简单单，而她卧下的那张床，是昔日还是身为仙储的男子，曾无数次躺过的床。

她太累了，也没能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反正仙宫内房间千千万，个个大体相同，都是装饰低调而大气，若她注意到了，说不定还......

男子垂首时正注视到了那盆中的水面，水面为镜，镜中的男子脸上的表情极淡，除了时日更迭位居仙帝后造就的气势，竟是与先前在那仙罚台上之人，没有丝毫不同。

这层表皮他披了一万年之久，疏离清冷，稳沉大体，没被任何人撕下。

男子朝水中的自己笑了笑，水中的自己也对他笑了笑，而后那笑意加深，深不可测。

.

午夜时分，顾青鸾感觉自己身前有杀意。

她的睡眠本来就浅，如今遭遇了这么多事情后，她只能算是闭目休憩，根本再无法入眠了。

幽幽叹了口气，她一个翻身躲过那进攻。

仙宫之上，月亮被遮住，目光触及的地方，夜色如流淌的墨汁，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其实时日已经快到冬天，从窗户跳出房间来到其外开阔后院时，呼啸的寒风如鞭挞的鞭子，让顾青鸾一瞬间感觉自己灵魂都被人狠狠抽中。

庭院内却是灯火通明，院落边缘影影绰绰立着上百守卫。

而在婆娑的梧桐树影下，却藏着一个身着玄色鹤氅，头戴紫金发冠的男子，他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里映照着庭院外葳蕤火光，就像两簇跳动的妖火。

“呵，什么风，把我们的真魔陛下给刮来了？”女子立在庭院内，在她身后，是无数举起长.枪的仙界守卫，将两人围了个严严实实，场面一度剑拔弩张，很快却又破除。

因为，男子动了！一道玄色魔气沾染他双手，而男子亦如穿花蝴蝶，顺着庭院内无数道影子，刹那逼近顾青鸾！

待两簇灵力在庭院内炸开时，草木掀翻，花圃栽种的无数珍奇花卉支离破碎，最后顺着两人交手处爆开的风旋，四散溃败！

“看来是西北风，因为……”女子横手，小臂处刹那结冰，坚冰抵挡了一道凌冽的魔气，而后破碎，女子也在那力道下不得不后退半步，“真冷。”

两人交手不过十个来回，已经有被卷入战局的守卫，女子见那些人抱头鼠窜的样子，不由得嗤笑出声：

“这可不是你们能沾染上的战局，滚远点，别死得一片片的，虽然我不介意死人，但住在乱葬岗旁总归是闹心的。”

也就是在下一瞬，一道白色的身影刹那插.入整个战局！

那人插.入的时机极妙，正是真魔一击未得，下一击还在积蓄之刻，而来者手中长剑挥出，亮银色的灵力化刃，生生将那魔族逼出去三米远，而后在魔族未曾反应过来时，那人已如一片雪花，穿越万千凌冽的杀气，最后近到他身前，狠狠给了他一拳！

“为什么……”来人的眼眶有些红血丝，而满院子零落的守卫站直身体后，便目瞪口呆的看见现任仙帝极其强势地揪起那真魔的衣领，迫挟地低声逼问那魔族，但那声音被压得太低了，还裹着灵力，众人只看见仙帝嘴唇在动，却听不见。

倒是顾青鸾读懂了那唇语，脸上的表情不由得有些玩味。

他在说——“你护不了她大可以不伤害她，为什么要动手？为什么？你告诉我一个理由！”

两人身高相近，此刻殷苻被人以这样的姿势拎着衣领，面上早就挂不住，如黑雾般的魔气刹那自他手心涌现，但下一瞬，他皱眉发现，那些魔气竟然在他手心失去了感应？！

“理由？你不是也动手了？理由呢？理由呢！”魔族反唇相讥，步步紧逼，问得眼前男子瞬间哑然。

看见那个表情后，魔族脸上讥讽的笑容拉大，他继而大笑，一根根掰开揪住自己衣领的手。

而后，在顾青鸾还在看好戏的时候，玄衣的魔族有如闪电，迅疾攻向了她！

——但这次却在半路上，被人硬生生从正面截住了？！

顾青鸾立在寒风中，冷得都有些瑟瑟，见此情景，倒是略微挑了挑眉，感到诧异。按理说，云绛满打满算才一万岁，哪怕再天资独绝，但他修炼的时间到底还算少了，因而，他何能正面抵挡真魔殷苻的全力一击？

思绪拉回旧日，她终于注意到一个细节，当初云绛三世轮回结束，她自下界来到仙界，遇见这人苏醒也与其交过手，隐约便觉不对，但却没有想太多。

但现在她知道不对，却依旧想不出个为什么，只能搪塞自己，或许那修为是那垂尾的旧仙帝传给他的？

不过，这不重要。

不管云绛是怀着何种心情将她带来这仙宫的，不管云绛灵力再高，修为再深厚，甚至有本事直接将她关禁，总之......怎样都可以，早在她炼化浮沉珠后，青芜宫便已经被盛怒之下的人们喊砸喊烧，毁坏殆尽，她早已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安心睡一觉。

——或许这个地方也并不能“安心”，但她必须要有这样一个地方呆着。

她的心态放得很平稳，她现在就是个住客。

仔细想了想，顾青鸾换了个语气开口：“殷苻，我很抱歉。”

——可笑啊，那被伤害的人，却要向伤害她的人先道歉，才能安抚他。

但她实在是太想知道了……那个曾经拼命都要护着她的殷苻哥哥，到底，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