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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在这样一句示弱的话下,那被拦下来的魔族眼眸一黯,轻声开口:“你抱歉什么?”
顾青鸾抬起头,一双玄眸仔仔细细将之打量,看见那魔族眼中闪烁的碎光时,她轻叹,现在……已经可以好好交谈了吧?
这时她才朝着场上另外一个人缓缓开了口:“你出去吧。”
白衣的男子嘴唇动了动,脸色有些焦躁,似乎是想回绝。
的确,眼前的局势,还是过于危险了,就连那魔族身上的杀气都没有收,一如这寒风般凌冽。
但对上女子那双固执的双眼,云绛却什么也没说,而是死死盯着她,缓缓后退了七步。
连带所有守卫,刚退到庭院外时,却见一道玄色的结界展开!刹那便再也看不见庭院内的两人。
云绛正欲有所动作,但触及那结界时却硬生生停下了手,只是双手握拳,眉心紧皱。
结界隔绝了一切的声音,而结界内,女子缓缓开了口:“我先前在无尽深渊,拔出了沉岷剑......”
还未待她说完这句话,却闻那魔族轻轻道:“这没什么。”
顾青鸾听见这句话,倒是很想笑,而她也着实这样做了,但是那唇角无意识溢出的笑容太浅,遮不住脸上眼中的苦涩。
她的殷苻哥哥......还是这样啊,没有一丝一毫改变,所以,那一爪刺入自己心脏,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有无数的真相想要得知,可是无数的真相,让她又那样的绝望。
女子一句又一句,像讲述一个古老若前世的故事般,缓缓开口:
“后来我在决嚣殿,佯装被云争寒困住,莫笑旌来了,你来了。但我只是为了齐聚你们三人,因而凭借浮沉珠,创造一个幻境,这世间没有人能伤害神,除非,祂身边的人,抱歉,我怀疑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顾青鸾,你还是放不下么?”魔族看她的表情带着明晃晃的失望。
顾青鸾知道他在失望什么,他在失望,她仍旧放不下古神陨落的真相。
虽然在外人看来,古神因为混沌黑暗而陨落,早就不该执着,甚至变成一个偏执之人的执念,但她知道她是对的……当她在回溯的时空看见古神胸口插.入的那把裁决之尘时,她知道,她是对的。
但是,这也不重要。
“而在幻境内,会出现你最害怕看见的东西。”
她看见了男子在听见“幻境”二字时,脸上那一瞬即逝的表情,那一刹那,她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
“你在那幻境中,看见了混沌黑暗,而后......你还看见了什么?”
而于对殷苻与那混沌黑暗的“交易”,她自觉没有开口发问。
眼前的魔族沉默了。
许久,女子开口,嗓音有些疲惫,又有些厌倦,她想,她已经猜到了:
“让我想想......那个幻境,肯定不是结尾,在我走后,你是不是继续在幻境内,经历了什么?”
“殷苻......你最害怕的东西,是什么?是云争寒的惨死,还是我因浮沉珠堕落?抑或是莫笑旌与我反目成仇?反正,假如我俩打起来了,肯定会死一个?”
眼前的魔族继续沉默着。
但顾青鸾甚至可以看见他裹在鹤氅下的身体,正小幅度的微微颤抖。
于是她招了招手,眼前的魔族倒还配合着上前,再于是,魔族的鹤氅就被顾青鸾夺走了。
这让高大俊逸的魔族忍不住哑然失笑,看见她冻得浑身颤抖的模样,笑意却被风吹散了。
不论这是幻境,还是现实,看见绒绒这样凄凉的模样,他果然还是,做不到吧。
做不到啊.......哪怕有前几次幻境的亲手了绝,但这一次的幻境,未免也太过真实了......
有风穿过魔族飘扬的长发,带来体感幽凉。
似乎是要逼近了那个真相,魔族那双漂亮至极的紫眸,清晰地看见眼前的女子眼中起了一层雾色,而后,女子小声嘟囔着:
“还有什么事情会让天不怕地不怕的真魔殷苻......感到害怕呢?除非,是这个天地要崩塌了......”
魔族的表情刹那僵在了脸上。
“而在幻境中,打破幻境的最快方法,便是直接毁掉那幻境中的人吧?我说的对不对啊?”
殷苻看见眼前的女子嘴唇在笑,笑意牵动眼角,弯弯的,就像月牙一样,这样纯粹的笑容,很多年未曾见过了,自从......神域崩塌后,很多年了……这不禁让魔族心中产生了一种隐痛。
“可是......这不是幻境啊......我是真的,我是活生生的人啊.......我是,真的.......”眼前的女子从埋着头,到缓缓扬起,眼中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在闪烁,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词都轻飘飘的,却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
直到最后,结界内狂风大作,无数枯叶在暗色的结界内飞旋,在每一次落叶飞旋的位置,都带有一道致命的魔气。那些魔气围绕着中心的女子不断飞旋,许多次甚至擦着她的喉咙而去,但最后,却没能伤害到她分毫。
在无数卷积的落叶中心,女子脸上的表情如潮水般褪去,直到那双眼,变成木偶般空荡荡而毫无焦距。
她开了口,恍若陈述一个事实:
“云绛是对的,这样的幻境,真实得可怕......人心,不该被我用幻境拿来践踏。”
“云绛拉我出了莫笑旌埋藏最深的幻境,那是芃华宫坠落的场景,真实得仿佛当年再现,潜龙入深海,悲切的吼声噬骨灌心;而云争寒,是数十万年在同一片白茫茫的雪原里等待的日子,孤独得不如死去……”
“但其实,云争寒说他已经不在乎以前的事情了,但他埋在心底深处最害怕的东西,却是怕你会死在过去,死在那些活火山山脉里。”
最后,女子仿佛死去一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所以种因得因,种果得果,现在这一切报应,都是我必得的。”
在那些话下,四际飞旋的落叶飘飘扬扬落地,魔族收了魔气,却也是沉默了许久,继而道:
“我入的幻境与你猜测的一般无二,这一次,是第十一次重复,但是,我没有想到,这就是现实。”
在终于吐出“现实”二字时,魔族内心巨颤,他突兀想到,他所历经的幻境,正一分分变成了现实!
他僵在了原地,甚至不敢动自己的手,不敢闭眼,因为只要他有所动作,便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那只手,是如何穿透一颗温热的心脏,而后,将其毁坏殆尽。
即便不死,可是,难度不会痛么……那种痛苦分明感同身受,就如同一位魔族被封住脑内的晶核,即便不死,可是那样刺骨的冰冷,却是永生难忘。
“绒绒.......我.......”一刹那,高大俊美的魔族僵在原地,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巨大的悲伤一刹那袭击了他。
他最后说出口的,不过是一句苍白无力的道歉:
“我......对不起.......”
女子闭上了眼睛,仿佛很疲惫一样,轻轻道:“抱抱我,好吗?如果当时.......你会抱我的吧?”
殷苻知道,她说的是坠落天坑时,他朝她伸出去的手。
不过,那双手,最后贯穿了她的心脏。
他最怕的事情......终于还是从幻境变成了现实。
这一次,那双修长有力的手,终于稳稳地抱住了她,就像拥抱一个因风雪而迷了路晚归,不断啜泣的妹妹,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绒绒,我要告诉你,我那幻境到了最后,是......”
可惜,魔族这句话还未能说完便彻底噤音,与此同时是那双瞪大着看顾青鸾的紫眸,漂亮到极致的紫眸——
原是一柄冰凌自他后脑勺贯穿而过,封杀他周身生机。
最后女子退开一步,而她眼前的魔族也轰然倒地。
在魔族看不见的地方,女子的表情一直无动于衷,脸上讥讽一闪而过。
暗色的结界怦然破碎,女子回过头来时,眸光中的阴冷还没有消散完,便对上了仙帝那双焦急的眼睛。
看见那双焦急的眼睛最后变成了惊诧,顾青鸾也没有任何表示,不过倒是向男子提了个“小小”的要求:“云绛,我的沉岷剑应该在你这里吧?”
她已经知道,仙界太上帝云争寒去了那空间裂缝,那是一条自寻的死路,他除了带着一条命去,不会带任何东西。
果然——男子虽然望向她的目光诡异,却依旧回答了:“在的。”
“还给我。”女子冷冷道。
仙宫上的乌云被吹散了一些,但夜色依旧浓黑,也因为这夜色,让他看不穿身前不远处的女子的神情。
“他……怎么了?”被仙宫守卫层层围裹的男子示意倒在地上那个人,顾青鸾觉那道嗓音,还真是冷静极了。
仿佛真魔暗中死在这仙界,也不足为奇一般。
“死不了。”她笑着答道,继而斜睨了男子一眼,眼见他没有还自己剑的意思,却是下一瞬便直接上前,夺其佩剑!
四际守卫刹那哗然,举兵相对,但男子只是抬起了手,制止了那些人的动作。
“这把玄炙剑……有些掉档次了,不配你仙帝的身份,”女子拎着剑,掂了掂,“借我用用,不还了。”
而后她反手握剑,目光擦过凉薄如雪的剑刃,而后便是直接遁光离开,连带那已昏迷过去的真魔殷苻。
遁光时,她还随心所欲说了句:“我去趟魔域,你把房间给我换间看着舒心的,我回来住。”
而后,一道玄色的光芒隐没在夜空,下一秒,却又有一道亮银色的尾随而来,甚至在那万丈高空直接截住了顾青鸾!
被人在高空中截住的滋味可不好受,就仿佛一只鸟直接撞上巨山般,冲击大得让顾青鸾一阵眩晕,回过神来时,两人已在高空相对站定,而顾青鸾身侧还用灵力捆着一个魔族。
“能耐了啊?”女子挑眉,面容不善,“我忍你很久了,要动手么?”
那语气,就像打一架只是家常便饭一般。
这样嚣张的态度普遍发生在她的前半生,包括她面对眼前男子时浑身戒备的模样——那是一种完完全全的,面对陌生人的姿态。
云绛见过这种姿态,在无数次于仙宫里擦身而过之时,那位青鸾上仙便是如此的孤傲清冷,她从不与任何人为伍,清冷又孤独,她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连婢女都呆不了多久,与她相伴的,除了无上灵力,便只有漫长到无止境的寿命。
那样漫长的时光,磨去了仙尊云争寒眼中最后一分温情,让他虚无得几乎化身大道;磨去了人皇骨子里的放浪,只剩下如画卷般死去的翡丽面容;磨去了魔尊殷苻身上的所有少年气,让他冰冷得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魔物.......
而云绛不知道,在这样漫长的时光过后,他的顾青鸾,他的阿鸾,内心还剩下了什么。
曾隔着一整个时光阶梯,他见过过去的顾青鸾,那个小孩子自由又快乐,就像天空中一只无忧无虑的雪鸟那样。
那是他第一次痛恨自己出生得太迟了,而隔着森严又冰冷的时空长河,他看见过去那个小孩子眼中的绝望,但他没有办法,他做不到给神域崩塌时那样绝望的阿鸾一个拥抱。
他能做到,便只有……
“如果打我一顿能让你稍微开心一点的话,”男子轻轻道,“可以啊。”
“甚至.......”男子抬起头,脸上笑意温和,却如那蛊惑人心的海妖,“这里没有任何人,你杀了我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