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陷于困顿里
梁越王被暗杀身亡之事在晋国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乌泱泱的殿堂之中,皇室一脉扼腕痛惜,言辞激烈地求新帝彻查凶手。新帝面色沉稳,亦表哀悼,没有半分幕后黑手的影子。旧党唯唯诺诺,心知肚明此乃新帝杀鸡儆猴之举,不敢多言。更有甚者,如安太师,已猜到杀手是谁,惊然地瞧了容盛一眼。
容盛淡淡回望,出于礼数颌了颌首。安太师如惊弓之鸟般别开目光,仿佛多瞧一眼便会被暗杀似的。
“……”
容盛忽然觉得很是好笑。
然瞬间笑意过后,留下的只剩无边的寂寥与寡淡。满朝文武,再熟不过,终日看他们互吐唾沫,着实无趣。
退朝之后,容盛忽然想去安太师府一趟。
欲邀安太师一道回府,安太师却连声告罪:“约了大学士相谈在先,恕不能相陪,容大人先行一步罢。”
那态势,仿佛安太师府是容盛家似的。
容盛觉得甚是可惜:“……”
本来,还想与安太师联络联络感情。
回到安太师府,雕梁画栋错落有致,繁茂草木过眼不绝,然沿着蜿蜒曲折的回廊往深处走,楼阁渐少,草木杂乱,忽显僻静与简陋,连人烟也稀少。
抬眼一瞧,“朔雪小阁”四字赫然浮现。
如何便来了此处?
安琉璃的朔雪小阁。
容盛无言立在院门外,却忽然听得小阁中传来争执声。他挑了挑眉,余光扫到一株墙边古树,思索一瞬,飞身而上,借着枝叶遮蔽身形,垂眸望向阁中。
阁中,安太师的继室夫人携着安锦玉,立在琉璃身前,神态轻蔑,趾高气昂。安夫人沉声道:“安琉璃,今日我命人传唤你,你缘何不来?”
琉璃懒懒地坐在梨花案前,托腮道:“回您的话,风大太了,我没听清。”
庭中一地寂静,半缕轻风也无。
安锦玉嚷嚷:“安琉璃,你睁着眼说瞎话,哪里来的风?!”
“真是不知礼数!”安夫人面色不善,嘴角低垂道:“我问你,你昨夜夜深未归,是去了何处?”
乍闻此话,琉璃顿时笑道:“……您怎知我昨夜未归啊?往日我去给您请安,您每每对我熟视无睹,我还以为您对我漠不关心呢。”
安夫人皱了皱眉,总觉得她阴阳怪气的本事甚强,呵斥道:“别与我嬉皮笑脸,你莫以为我不知,你昨夜流连在莲花畔,与容盛厮混到半夜。此事传出去,定会让人笑话我安府的女儿不知廉耻,以后,不许再去莲花畔!”
“……哈哈哈哈哈哈哈。”
琉璃忽然捧腹大笑,仿佛听闻了什么极其好笑之事。
安锦玉怒道:“我娘说话,你笑什么!”
琉璃长叹一声,悠悠道:“我笑有些人枉己正人,严人宽己。也不知当年在寺中,是谁去勾搭丧妻方才半年的朝臣?”
提及陈年旧事,安夫人脸色甚是难看,偏偏安锦玉懵懂无知,问道:“娘,她在说什么?”
琉璃:“在说你如何来的。”
安夫人怒气攻心,朝琉璃扔过一本厚厚书册,喝道:“将这《女诫》抄上三十遍,不抄好不许吃饭!”
说罢,携着安锦玉怒气冲冲地走了。
“小姐,这可如何是好?这《女诫》如此长,待抄好三十遍,岂不饿死了。”
小青焦急道:“都怪那容大人,若不是他,小姐何需被夫人责罚?小姐处境本就艰难,如今再惹夫人不喜,更是雪上加霜……”
“傻瓜。”
琉璃一脚将那《女诫》踹开,懒懒道:“即便没有容盛,她们也不会善待我。厌恶你的人,总有千百种理由。”
“……”
容盛漠然不语,跃下阁外,望着朔雪小阁四字思量些许,却转身往流觞处行走,不出片刻,便瞧见安夫人安锦玉从踱步而来的身影。
只听得安锦玉怨声道:“娘,您拦着她做什么?我巴不得她早起嫁出安府,眼不见为净。”
安夫人道:“你懂什么?那容盛权势滔天,若让安琉璃嫁给他,麻雀变凤凰,日后借势与我们翻旧账,岂非不妙。”
“……”
她二人窃窃私语着行来,忽见容盛长身如玉地立在庭中,登时仓促行礼道:“容,容大人……”
容盛神色难辨,微微颌首:“安夫人。”
他容色清许,薄唇微抿,慢慢悠悠抬眸地望向安锦玉,目光宛若一潭碧渊,惹人遐想无限。
安夫人心思飞转,陪笑道:“大人,这是小女锦玉。锦玉,快过来让大人瞧瞧。”
安锦玉不安向前。
容盛面不改色地笑了笑,却道:“二小姐的碧玉玲珑簪当真好看。”
即便不喜欢,被容盛这般气度之人夸赞,安锦玉也难掩喜色,举袖正欲扬笑,却又听得容盛声如泉玉,温和道:“好像是周大学士家的珍藏。”
周大学士乃琉璃外祖父,周家的珍藏又怎会出现在安锦玉身上?自然是安夫人仗势欺弱,从中贪昧罢了。
安锦玉一愣,安夫人惊惶不已,直冒冷汗,急道:“是安琉璃送给锦玉的……”
容盛不置可否,只淡笑道:“安小姐有好施之德,只是不知这枚碧玉玲珑簪是当年先帝御赐于大学士府之物,不能轻易舍弃。”
“安夫人。”
在安夫人面色苍白,袖手颤动的情形下,容盛不轻不重道:“你教教她罢。”
说罢,神色淡漠,拂袖而去。
不出几步,便回到了朔雪小阁,容盛立于青墙一侧,正欲叩门而入。却忽听得墙畔侧传来说话声。
“小姐不行……这太危险了!”
“别怕,只是翻个墙而已。若真被关个几日的禁闭,我们都会饿死。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容盛挑了挑眉,抬眸缓缓将视线移到墙头上。晴空万里,青墙朱瓦,偶有白鸟掠过,一只拢着水烟色罗袖的皓腕蓦然出现,而后如瀑青丝飒然飞扬,仿佛山野间不羁的风,一双熠熠眼瞳,与容盛撞个正着。
琉璃扒拉在墙头上,神色凝固:“……”
容盛默不作声,拢袖宛若局外之人,云淡风轻地作壁上观。
琉璃沉默地与他对视一会儿,自觉不雅,缓缓地、缓缓地往墙内侧缩。
“饿吗?”
容盛淡淡道。
琉璃又缓缓爬回墙头,下颌抵着罗袖,委屈道:“……饿。”
容盛轻轻一笑,朝她递出手,语气缓和:“带你去吃好吃的。”
……
暮色时分,晚霞行千里,无限迤逦。京城南坊市的小巷中,木檐下锦帜在无边霞色中轻柔飘动,临窗而坐,老板娘端来一碗泛着红油的小馄饨,色香诱人。
“谢谢。”
琉璃接过汤勺,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却被烫得鼓起脸颊。
老板娘温温柔柔,嘱咐道:“慢些吃,别烫着。”
“无妨。”
琉璃双颊鼓鼓,口齿不清道:“区区馄饨,奈何不了我。”
老板娘瞧她这模样,不禁被逗笑,意瞧了瞧一侧神色淡淡的容盛一眼,问琉璃道:“……怎么样,还合您的口味吗?”
“合!”
琉璃丝毫不吝啬称赞之词,眉眼弯弯道:“不曾想,这人世间竟还有如此美味佳肴。”
容盛拂了拂茶盏,闻得此话,不紧不慢道:“一口一个人世间,怎么,你还是天上人不曾?”
琉璃浅浅一笑,悠悠道:“容大人敏觉!我就是天上的仙女,落入凡尘,专门来拯救你啊。”
容盛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琉璃笑意凝固道:“我真的是仙女。”
容盛:“哦。”
琉璃:“……”
老板娘不知何时起已经悄悄离开。
“哼。”
见容盛默不作声,拂盏瞭望窗外,一双深眸如古井平静无波,凭空几分孤寂,琉璃便想逗逗他,故作揶揄道:“看容大人平日锦衣玉食的,还以为要带我去吃什么山珍海味,不曾想这么小气,就吃馄饨啊?”
容盛神色微动,却淡漠道:“不吃就吐出来。”说罢,竟探手要夺过琉璃的馄饨。
琉璃护食,紧紧捧住馄饨碗,咬牙道:“吃,怎么不吃。我不仅要吃,还要打包两碗回去。”
容盛不置可否,只问:“一碗给你的侍女,还有一碗?”
不容多想他如何知道一碗要给小青,琉璃长叹一声,忧愁道:“唉,自然是留着我夜里吃,如今有了上顿没下顿,这上顿就该多吃一些。”
“……”
险些被带入这诡异的逻辑之中,容盛思量几许,定了定心绪,才似漫不经心地问:“安府待你如此苛刻,缘何不走?”
琉璃眉间一蹙,忧愁道:“我一介女流之辈,被世俗流言所束缚,离了安府,无人庇护,又能去哪里?难不成要浪迹天涯,行走江湖……”
容盛垂了垂眸,无言地拂了拂茶盏:“……”
他久不言语,其实在等,等陷于困顿的安琉璃求助。说来可笑,分明不是那等菩萨心肠,他却无端笃定,只要安琉璃开口,自己就会帮她。
琉璃却忽然惊叹道:“……不过,浪迹天涯似乎也很好。”
容盛:“……”
他无端一笑,语气却淡如水:“那便去吧。”
琉璃却意味深长地一笑,摇摇头:“不去。”
容盛神色稍缓,垂下眼眸,不动声色道:“既然言好,为何又不去?”
琉璃捧着下颌,言笑晏晏道:“因为容大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除了容大人的身边,我哪也不去。”
容盛缓缓地,缓缓地抬了抬眸,恍然间,那如古井的深眸中掠过些许怔然,然只一瞬,他置下茶盏起身,语气难辨道:“我去给你买馄饨。”
话落,不留余地转身离去,唯留一盏凉透的茶静立。窗畔晚风送凉,暮影消沉,琉璃独坐在案前,紧紧盯着那茶盏,凭空几分凄凉。她长叹一声,语气里几分惆怅:“……我们容大人,怎样才能喜欢我呢。”
“……”
“那孩子小时候,将军便时常带他来我们店里吃馄饨。”老板娘不知何时起来到身旁,朝懵懂的琉璃和善笑道:“可是自从将军去后,他便很少来了……偶尔来,也只是点两碗馄饨摆在桌上,并不动口。他长大了,寡言少语,叫人猜不出心思来。”
她所说的将军,便是容盛那为国殉职,战死沙场的父亲吧。
琉璃闻言敛了敛神情,眉间低垂:“……”
老板娘温和道:“可是姑娘,我瞧得出,他与你在一起时,是真心开怀。”
琉璃眼波乍亮,如同燃起万千星辰,欢喜道:“……真的?”
离开馄饨店时,老板娘在店门处目送着容盛与琉璃远去。夜幕降临,零星飘渺,建安已华灯初上,人影憧憧。
琉璃并肩跟在容盛身侧,忽然绕到他跟前,边后退边浅笑道:“容大人,下回再一起来时,你莫要只喝茶,也尝两口馄饨如何?”
容盛垂眸瞧她,轻声道:“你我未曾嫁娶,屡屡同行,传出去有损女儿家的声名。”
“啊……”
琉璃思量几许,不以为意道:“你怕安夫人那个刻薄鬼骂我?不必怕,我脸皮厚,任她怎么说都无妨。”
容盛无言以对,快行两步,越过琉璃直直而去。
琉璃望着他远去背影,在人海茫茫中渐行渐远,忽然立在原地,扬声道:“你要是怕,就娶我啊。”
人潮汹涌,容盛身影微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