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取遗落之物
容将军一心为国,常年居于离建安千里之外的边疆,终日披星戴月,与赤壁黄土为伴,随铁马冰河入梦。
难得回建安时,便会带着容盛来吃小馄饨。
临窗畔,容将军神色慈爱,敦敦教导小容盛:“大丈夫志向远大,治国安天下,平定四方,攘外安内。晋国是你的国,建安是你的故土,等你长大了,亦要为君臣、为将领,护这黎民百姓安康……”
护这黎民百姓安康,而后战死沙场,沦为枯骨,无人记得。
容将军死后,将军夫人追随而去,建安皇室忘恩负义,欺容府老弱病残,仿佛容将军的死,不痛不痒,不值一提。
容盛再去那馄饨店时,无尽的怨恨与杀意便如黑沉的潮水,不停地汹涌袭来,吞噬着他的内心。所以他一路冷血无情,杀奸臣、屠皇室、斩败犬,踏遍曾经欺辱过容府的人们的尸骨,从滚滚刀山火海里走来。世人道他心狠手辣,对他退避三舍,惧怕不已。
容盛不以为然。
战死沙场,不若屠尽败类,既能安民,又令世人谨记在心,一举两得,有何不对?
只是……
杀的人多了,骨子的血也越来越冷,莫说感受世间的温情,连曾经的回忆也被远远抛在身后,险些想不起来了。
无数个日暮黄昏,只有与安琉璃在一起时,那些残存的记忆才渐渐浮上心间,盘旋不去。
“要为君臣,为将领,护这黎民百姓安康……”
“我是天上的仙女,落入凡尘来拯救你。”
这两句话交叠在耳畔时,容盛沉稳如旧,不动声色地拂了拂茶盏,心中却想:不是他疯了,就是安琉璃疯了。
因为他有那么一瞬间,忽然信了她的鬼话。
天将明,日轮破晓而出。
容盛一身玄色鱼纹朝服,踏着浓浓晨雾,行过长长的朱红宫道,来到御书房中。
新帝清退侍从,言辞和善,温声道:“……皇陵已经修缮妥当,不日起便能为皇叔厚葬。知章,你身上的伤可还好些?”
知章是容盛的字。
容盛神色淡淡,行礼道:“无妨。”
新帝颌颌首,又道:“此事尘埃落定,也算除了一桩心头大患……对了,你这几日住在安太师府,可曾有何见闻?”
“安太师乃墙头草,随风而动,近来本分行事,下了朝也只与大学士下棋,并无异动。”
“如此……”
新帝闻言安心几许,安太师府百年世家,牵连之人如盘根错节,不宜妄动。既然安太师本本分分的,那便不必追究了。
“不过。”
容盛忽然轻声开口,惹得新帝注目。他道:“安大小姐热忱和善,倒是帮了微臣不少忙。”
此话一出,新帝不动声色地叩了叩案台,短短一瞬,思绪已百转千回。安太师虽然安分一时,日后无人防范,难免再起异心,常言道治水之策,堵不如疏。以长久之计看来,即能化安府为己用,又能不动干戈,不如………
新帝虚咳一声,缓缓道:“难得见你如此盛赞谁家姑娘,想必是十分欢喜了。不如朕赐下诏书,全了这一桩姻缘如何?”
容盛不置可否,只敛了敛眸,沉如古井的眸中似乎藏着些许探究,瞧得新帝几分心虚。
新帝长叹一声,道:“爱卿,我知这实在是为难于你。你与安府小姐相知寥寥,让你娶她,着实是牵强。只是安府这根刺不除,朕实在是寝食难安……”
这世上,新帝想除的刺多了去了,如真如他所言刺不除就寝食难安,只怕他早就饿死了罢。
容盛心中好笑,面色却沉沉,俯身行礼道:“为君臣,为圣上披荆斩棘是本分,微臣不为难。”
话是如此,语气却寡淡,眉间也低敛。
新帝既感动又愧疚,道:“朕这便为你们赐婚,定不亏待于你。”
容盛垂了垂眸,不再多言,只行礼退下。
他走后。新帝大感动容,亲笔拟起诏书,才在洒金玉版纸上落下两行字,便徒觉不对。细品一番,不禁疑问有三——
一问:容盛,是那种委曲求全、娶了不爱的姑娘,还善解人意地道“不为难”的人?
二问:容盛当真会夸他人?
三问:自己是不是被容盛给卖了还替他数钱?
三问过后,新帝不禁摇首笑笑:“好一个容盛啊……原来是真心喜欢那安府的小姐?”
……
天色将晚,暮霭沉沉,朔雪小阁中,侍女们捧着数个木盒,鱼贯而入。
为首的是安夫人的大侍女,颐气指使,神色不忿,重重放下木盒,瞪了琉璃一眼便离去。
掀起的尘土拂了琉璃一脸,琉璃眯了眯眼,俯身饶有兴致地扒拉开木盒,瞧见里面之物时,愣了一愣。
碧玉玲珑簪,红木菩萨像,淮安竹笔,莲华灯盏……都是她那病去娘亲的遗物。
刻薄的安夫人怎么突然就物归原主了?
还未来得及深思,小青却忽然匆匆行来,满脸急色道:“小姐听闻圣上亲自下诏,为你与容大人赐婚了。老爷让你换身衣裳,速速到堂前接旨……”
赐婚?
琉璃又是一愣,按理说,距新帝为她与容盛赐婚还有那么段时日来着。难道……是容盛去求的亲?
天色已沉,却宛若无边金光渡下。
琉璃眉间浮笑,唇畔弯弯,宛若三月海棠潋滟,一股由衷的欢喜从心间浮起来,使她提着裙摆,从朔雪小阁一路奔向堂前。
越过了流水回觞,行过了青葱长廊,晚风拂面而来,吹得墨发如水波飘摇,衣诀也凌乱。
琉璃顾不得这些。
她只觉得好欢喜。明明一盏灯还未完全亮起,明明只是一纸诏书,她却无限地欢喜,往前奔走,仿佛在踏上九重天的云阶一般。
……为何?
人世间的爱,有如此动人?
琉璃一愣,恍惚间绊到台阶,往前跌去。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暮色里,容盛眉间润泽,长身仿佛渡上无瑕圣光,语气温沉如玉,缓缓道:“……跑什么。”
曾经何时,九重天上,仿佛也有人陪她立在浩淼云海边,轻声道——
“琉璃,你要慢一些。”
是谁来着?
琉璃只记得自己下凡来寻灵器,其他的,就不太记得了。记不起来了事情,就不想了。
琉璃望向容盛,浅笑道:“……容大人,你来做什么?”
来瞧瞧你接到诏书时,是悲是喜,是真心还是假意?
容盛心中默想,却不言出。来安府已是失礼之举,若非瞧见琉璃险些跌倒,他其实不会现身。
因为只要瞧见琉璃那笑意,他仿佛心安落定了一般。
容盛握着琉璃手腕,掌心微拢,摩挲一下,淡淡道:“我来取……”
“来娶我!”
琉璃举手抢答,笑意盈盈。
容盛神色微顿,缓声:“……来取落在安府的东西。”
“……”
琉璃却并不气馁,眉眼弯弯,捧了捧脸颊,柔情万千道:“那你落在安府的东西,是不是我这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啊?”
容盛瞥她一眼,轻笑:“……是个脸皮堪比城墙的小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