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夜黑风高时

夜色如墨,沉寂无声。无边的昏暗从窗棂倾泻而入,弥漫在冷冰冰的书阁里。案前,一盏灯静静而立,并未燃起。

容盛独自坐在案前,仰首望着无边夜色。他手中还捏着那张叠起的小像,至始至终未曾打开。

月色冷清,府中寂静,正逢使臣来访,护卫们被抽调去宫中看守,府中防备松懈,正是连夜私逃的好时机。

若琉璃应下周世卿回淮安,若他是安琉璃,那定会今夜出走。

“……”

是了,那日去清竹院,容盛并未听完琉璃所言,吩咐御医留下,便独自走了。

他也不知自己,有何畏惧。

窗棂下檐铃微动,在寂静夜色中泠泠作响,格外清脆。风过,萧萧绿竹婆娑作响。

“……”

容盛神色微顿,敛了敛眸,忽然将小像收入袖中,淡淡起身往庭中去。

他走时,似是无意地抬袖轻轻拨了拨一盏灯,令其往里靠了靠。一盏灯静静放在案台上,无人顾及。

待他走后,阁外寂静无声。

蓦然间,一截皓腕从窗台下探出,宛若偷偷摸般,朝灯盏缓缓摸去。

“还差一点点……”

琉璃一身夜行衣,素脸凝皱地伏在窗台外,猫着腰费劲地往里扒拉。还差一点点,便能够到灯了。

“靠。”

扒拉了许久也扒拉到灯,手还险些抽筋。

琉璃没忍住低骂出声:“是我手短,还是容盛那家伙故意将灯摆得这么远?”

够了好一会儿,还没能够到灯。琉璃已经累得够呛,只能倚坐在窗台下喘气。望着天边无尽墨色,些许苍凉,琉璃轻轻叹息一声。

“容府这个地方,我是不能待了。”

她倚靠着窗台,因凝结了体内最后一缕神力,故而有些迷迷糊糊,只能自言自语以便整理思绪:“自然,也不能跟表哥回淮安,我与容盛那混蛋不同,不喜欢别人,便不会耽误别人。”

“等拿了灯,我便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去他的爱情!”

琉璃心神微定,立下豪言壮语。说罢,神色坚定,攥紧双拳,迫不及待地起身。

“疼!”

无意撞到了窗台的琉璃抱着头哭得泪眼朦胧。

“……”

不能这般浪费神力了,若再拿不到灯,只怕真要当场惨死。

琉璃抬眼觑了觑容盛的这座院落,忽然瞥见墙角处栽了几株郁郁葱葱的翠竹,竹竿修长。

偷偷摸摸行到翠竹旁,琉璃撸起袖子,辣手催竹,三两下折下一根竹竿。末了,又顿了顿,回首喃喃道:“这竹子,好像是容盛的珍藏,很是名贵来着。”

“……”

“那就再折一根。”

琉璃毫不犹豫地又折了一根,全然忘记自己神力已经所剩无几,不能浪费一事。

用细长的竹竿往窗台里划拉,终于将一盏灯给拨了出来。灯面如雪,皎白无瑕,看似没有破损。

……好像也不曾暗淡。

说来,容盛曾让她把灯给苏凝雪,可这盏灯却出现在他的书阁中。

琉璃疑惑地敛了敛眸,但因神识涣散而不能多想,没心没肺地笑道:“……算了,走吧。”

沿着黝黑的甬道往东南方走,穿过一个碧湖,两座假山,绕过晨安堂的东厢房,翻过一道回廊,便能到容府边上了。

琉璃早已打探好。

提了提装满金银珠宝的小包裹,琉璃提步穿梭在容府之中。甬道虽然昏暗,却点了廊灯,尚可明路。然才行了几步,廊下诡异飒的一声,灯盏竟纷纷暗了下去。

琉璃险些摔了个狗啃。

“有鬼?!”

廊下黝黑一片,寒风瑟瑟刮过,响起呜咽之声。琉璃做贼心虚,戒备地觑了觑四遭。但人影稀疏,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说到底,她是仙,怕什么鬼。

琉璃抚了抚心口,暗暗安慰自己,却不自觉抱紧了手中的一盏灯,才继续往前走。

行到碧湖旁,湖泊平静无波。为了避开侍从,琉璃沿着湖畔旁的芦苇荡缓缓前行,袖侧在萋萋芳草上蔓延而开。

只是行着行着,忽觉脚腕有什么如同细绳般的东西,绊了绊自己。

琉璃神色蓦变,凝重又苍白:“……”

难道是蛇?

她纵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最怕蛇了。

琉璃停顿一瞬,拔足狂奔。

一路疾行风驰,墨发纷扬,如同投胎般的急促,终于逃离了湖畔旁,来到了容老夫人的晨安堂旁。

琉璃神色苍白,气喘吁吁地躲避在昏暗里,才抹了把脸,一盏灯上坠着的碧珠却忽然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咕噜噜滚到灯色下。

“……见鬼。”

琉璃满脸生无可恋,俯身去拾。

“琉璃?”

容老夫人忽然在侍女的搀扶下行出堂外,问道:“我方才听见了琉璃的声音,是不是琉璃那丫头来了?”

琉璃去拾碧珠的手一僵,如触电般飞快收回,缩在石角下不敢喘气。

“……”

侍女柔声道:“老夫人,您听错了吧。夜已深,少夫人早该歇下了,怎会在堂外呢?”

容老夫人语气惋惜,叹道:“是罢。是我太想她才幻听了。她这几日忙什么呢?也不来瞧瞧我这老婆子,她不来,这晨安堂便怪冷清的……”

侍女扶着容老夫人回到房中,容老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渐不可闻。

琉璃从石角处悄悄往里瞧,见容老夫人披着斗篷,鬓发苍白,身影蹒跚地往回去。她大半夜起身,只因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

琉璃沉默些许,最终却还是缓缓回身,她离开容府的心意已决,断不会因此改变。

然一回首,却见一只威猛俊俏大狼狗,叼着那颗她掉落的碧珠,咧着嘴朝她笑得欢。

琉璃:“……”

这只狼狗,好似是西域进贡而来,容盛养在府中的。虽然长得狗模狗样,但好像是只傻狗。

众生平等,不能以智取狗。

琉璃试着与它交涉,低声道:“把你嘴里的珠子还给我好吗?”

它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因为它,欢快无比地吠了一声,然后脑袋一甩将那颗碧珠远远甩到了墙外。再摇着尾巴兴奋地奔到琉璃身侧,咧着舌头朝她笑。

“汪汪汪!”

“……”

琉璃沉默些许,面色微白,呵呵笑道:“你……不会是在跟我玩捡球的游戏吧。”

“汪汪汪。”

大傻狗尾巴直摇,咬了咬琉璃的衣袖。

琉璃生不如死,痛恨道:“老天爷。”

碧珠原本挂在一盏灯上,不能置之不顾。琉璃痛不欲生地拖着沉重的身躯,翻过墙头,在草丛中摸索。夜色漆黑,终于摸到了碧珠,却又好似无意摸到了一根冰凉的棍子。

“……”

拿到月色下一看,竟是一根森森白骨。

琉璃飞快地将那根白骨扔了。

听闻容盛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手下的亡魂无数,难道这根白骨……

“……”

琉璃神色难看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里有道防线在慢慢崩溃。

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离逃离容府,就只剩最后一道高墙了。

琉璃拖着疲惫的身躯,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力,往墙边摸索去。

当瞧见那道一天前她悄悄放在墙边的梯子,被府中的侍从抱走时,琉璃彻底绝望了。

侍从抱着梯子,奇道:“这怎么有把梯子,莫不是修墙的工匠用了却忘记放回去。嗨。我便当一回好人,替他收了罢。”

琉璃:“……”

你搬走的梯子,好像我活着的希望。

“汪。”

大狼狗却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见琉璃满脸麻木地靠在墙角,四十五度觉仰望天空,不禁困惑地歪了歪头。它颇有灵性,恍然间似乎明白了琉璃是想出去。

“……汪。”

大狼狗咬了咬琉璃的衣袖,拖着琉璃往墙角旁的一个狗洞挪。它矫捷地钻进狗洞,出了容府,又矫捷地钻了回来,朝琉璃摇起毛茸茸的尾巴。

琉璃眼眸微垂,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狗洞,欲言又止:“你是让我钻狗洞?”

狗点了点头,咧嘴笑。

“开什么玩笑!”

琉璃屈辱至极,恼羞成怒,指着天道:“我安琉璃,宁愿爬墙摔死,死外边,宁愿苏凝雪那臭丫头带着人来抓我,污蔑我连夜私奔,我二话不说当场认下,也不会钻狗洞!”

话才落,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便忽然响起。

府中的侍从们喧喧嚷嚷地行来,苏凝雪披着大氅,如众星捧月地立在人群中,举着明亮刺眼的火把,抬步敏捷行来,往退在墙畔、无处可去的琉璃面上一照。

“表嫂,您怎么在这里啊?”

苏凝雪俏脸震惊,举袖掩面道:“这夜黑风高的,挟着包裹,躲在墙角,莫不是要与人私奔吧?!”

一言激起千层浪。

府中侍从们哗然不已,大惊失色。

琉璃垂眸,瞧了瞧身侧还笑得欢的傻狗:“……”

“您怎么不说话呀?”

苏凝雪眉间含笑,步步紧逼,问:“难道被我说中了,做贼心虚,不敢反驳?若非如此,您大半夜的在这做什么呢……”

府中人愈发议论纷纷,动静越来越大。

琉璃神色紧凝,一脸难色。

“我在……”

挣扎了许久,也不知该寻什么借口……总不能说出来遛狗吧。琉璃望着身侧的傻狗苦笑一声,没想到今夜还是栽了。

苏凝雪缓缓扬笑,已经撸起袖子,似乎要将她当场擒拿了。

“遛狗。”z

人群之外,一道清冷如玉的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一愣,还没来得及细品,便慌忙行礼:“见过大人!”

琉璃恍惚着抬眸,瞧见灯色通明处,容盛一身锦衣常服,淡淡而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清眸许许地凝望过来。

他薄唇微启,云淡风轻,面不改色道:“夫人在与我遛狗,不是吗?”

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