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长燃不息否

夜色嘈杂,人影喧嚣。容府的墙畔处,火把耀目,密密麻麻立了一堆侍从,几度混乱。

偏偏容相国披着无瑕羽色大氅,遗世而独立般地立在萋萋芳草间,神色淡淡,语气冷冽道:“我与夫人约好出来遛狗,怎么,尔等有何意见?”

火把蓦然摇晃,侍从们纷纷低头,慌乱道:“大人恕罪……”

苏凝雪一张俏脸凝滞,满是震惊:“表哥,你跟她来遛狗?”

“……”

容盛垂眸,淡淡瞥了她一眼。只一眼,苏凝雪神色微变,识相地闭上了嘴,郁郁地咬了咬牙后,便领着那些侍从们风风火火走了。

人如潮水,悉数退去。

墙畔处又安静下来,两人一狗,夜色无声,星汉耿耿,偶尔听得蝉鸣与风声,皆是寥寥。

琉璃捧着一盏灯,倚坐在墙畔,抬眸望向容盛,长睫微颤,眼瞳如三月春湖,一汪碧波里中盛满了郁色。

“……”

容盛与她对视两眼,眉间微缓,散去几分冷色。他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朝她伸出手,语气低沉道:“……起来。”

琉璃望着他白皙的掌心,眉眼低垂,唇畔微抿,摇了摇头:“……”

“怎么?”

容盛神色微顿,淡淡笑道:“你当真要钻狗洞逃出容府。”

琉璃抱着一盏灯,蜷缩一下,语气低不可闻:“……不是,坐久了,我腿麻,起不来。”

“……”

容盛眉间微敛,终究叹息一声,轻轻俯身,探出的手绕过琉璃的腰,将她抱在怀中,往清竹院中回。

星辰熠熠,夜色动人,连风也温柔。

琉璃靠在容盛衣襟前,闻得他怀中清冽的竹香,心中微动。她仰首,瞧见容盛清冷的下颌线渡上朦胧月色,如天外之人。

她没瞧见,一盏灯流光浅浅,灵气悄然凝聚。

察觉她的视线,容盛淡淡垂眸,语气如玉:“瞧什么?”

琉璃恍了恍眼,缓缓道:“你怎知我在这里?”

“呵。”

容盛轻笑一声,语气里却没有几分笑意:“折了我两根紫烟竹,拿着我送你的珠玉珍宝离家出走,安琉璃,都如此了,你还妄想我蒙在鼓中?”

琉璃哑了哑声,心虚道:“好好说话,什么叫离家出走……我只是出来散散……”

她的语气越来越低。

大抵也是瞧见容盛那如霜似雪的神色了。

“……好吧。”

琉璃认下,却也不甘示弱道:“就算是离家出走,可我也没走成。你们府中危机重重的,我吃了好大的亏呢。”

容盛淡淡瞥了她一眼:“……”

琉璃神色肃穆,正色道:“方才我在甬道时,灯忽然就黑了。容盛,你们府中可是有鬼?”

容盛抱着她,往上托了托,语气淡漠道:“灯年久失修,风吹灭的罢了。”

“这样……”

琉璃眉间一蹙,却又惊道:“那你们府中可是有蛇?我在湖畔的芦苇荡里,脚腕好像被什么细长之物缠住了……”

容盛面不改色,一如既往地冷淡:“湖畔有船,纤绳。”

琉璃:“……”

她好像没什么疑问了。

等等……

琉璃扬声:“那狗……”

“我放的。”

这一回,容盛的回答令人出乎意料。

琉璃神色懵懂,片刻后才回过神,难以置信道:“你放的?!”

容盛凝眸,眉目间几分深沉,如蕴霜雪道:“梯子亦是我命人搬走……安琉璃,我与你说过,既然来了容府,便休想肆意离开。”

“……”

从琉璃去临江畔的书阁中偷灯时,容盛便已瞧见她,默默在暗中跟了她一路。

琉璃品味一番,忽然惊醒,瞪向容盛,发出灵魂深处的质问:“这一路你一直跟着我,见我如此狼狈,却都不出手相助?”

“……哦?”

容盛不答反问,眉间几分冷笑:“助你什么?助你逃离容府,远我而去?你有没有良心。”

“你做梦,安琉璃。”

露气深重,廊下芳草萋萋。他抱着琉璃缓缓行在夜色中,语气不轻不重,如话家常。

“……”

琉璃听得,动容又苦涩,沉默些许,小声示弱道:“我也并非无故离家出走,若非你对苏凝雪偏爱,她恃宠而骄,我至于如此?”

容盛神色难辨,问:“若我对苏凝雪偏爱,你便要离我而去?”

“对。”

琉璃心中生出无数难过,一塌糊涂道:“因为你对苏凝雪偏爱,我难过得不得了,连饭也不想吃。我从前很爱吃饭的……”

说着说着,更觉委屈,泪眼朦胧,就着容盛月白无瑕的衣襟擦了擦。

容盛眉间微敛,目若远山:“……”

“难过什么。”

他容色无瑕,薄唇翕动,一双清眸直视前方,在月色下缥缈如云,难以捉摸。

“你问我难过什么?”

琉璃闻言更加伤怀,哭得梨花带雨,弱不胜衣:“因为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

容盛神色微恍,停顿脚步,沉默很久。

良久良久,他才垂了垂眸,神色中既动容又无奈,轻轻一笑:“我并非问你,只是道你难过什么。原本再过两日,宁州的船舫便会来建安接苏凝雪走。我待苏凝雪也并非偏爱……”

“我从不偏爱任何人。”

容盛眉间润泽,语气如玉:“除了你。”

闻言,琉璃瞬间止了哭,只剩莹莹的泪花在眼中泛泛,却无论如何也留不下来了。

她唇畔微动,几分不安:“真的?”

容盛淡然一笑,几分温和:“我从不骗你。”

“……”

琉璃哑声一瞬,却又不知想到什么,泪如决堤,比方才更猛烈,抱着容盛嚎啕大哭。

容盛无言一笑,抱着她回了清竹院。

……

苏凝雪当真走了。

从宁州来的船坊如容盛所言,在二日后抵达建安,苏凝雪神色郁郁地瞥了瞥琉璃,终究还是叹气道:“是我输了。”

她哼了哼,坦白了一切:“是我与表哥打赌,他才会为我打伞,然只是瞧了你一眼,他便将我丢下追你而去。”

苏凝雪无奈地笑了笑:“那盏灯他从来没给过我。我怂恿你的侍女去寻周世卿,没想到,你倒没有跟他走。”

“我输得很彻底。”

苏凝雪叹叹气,踏上了离开容府的马车。容盛奉老夫人的嘱咐,送她一程,大抵要一两日才能回府。

离别时,琉璃立在府门前目送容盛远去,他骑着赤马,身姿俊秀,朝她远远低头一笑,唇畔温和,无声道——

“等我。”

琉璃心神恍惚。

他没有骗她。

他果然从不骗她。

可是……一盏灯快彻底亮起了。

琉璃落寞地回到清竹院,在清风寂寥的廊下缓缓坐下,失神地仰首望着檐下的一盏灯。

灯色玲珑,灵气流转。

只差一点点,便能将它寻回,离开这一世的轮回了。

不需要待满一世,亦可以置身事外的离开,留下一个躯壳陪在容盛身边。这一世的故事如何书写,都再与她无关。

灯完全亮起时,便是琉璃与容盛分离之际。

可是……

琉璃望着一盏灯,清澈眸中满是挣扎。

“夫人,大人给您留了一封信和几个木匣子。”小青打廊下来,笑着将一封信递给琉璃。

“信?”

琉璃回了回神,困惑地将那洒金信笺打开。上面笔锋俊逸,如露锋芒,却温情写道——

“夫人见字如面:

暂别二日,长夜漫漫,忧夫人无人作伴,特寻来灯笼几盏,以代吾身。”

将木匣子悉数打开,见数十盏灯盏摆满匣中,各有不同,却皆精巧秀致,足见其用心。

“……”

琉璃垂了垂眸,轻轻抚摸着其中一盏玉兔灯,脸色却难看的很。

大抵是她这几日常常对着一盏灯忧思重重。容盛瞧在眼中,以为她喜欢灯盏,故而费心寻来几十盏灯送她。

可他不知,她对着灯,想着的却是离开。

琉璃久久无言,独自对着几匣子的灯枯坐,一坐便到了日暮。

小青忧虑道:“小姐……夜黑了,您不点灯吗?”

“……”

琉璃沉默许久,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唇畔浮起苦笑,望着一盏灯道:“点吧……若所有的灯亮起,这份爱意,便足以令你长燃不息了罢?”

一盏灯在檐下微微拂动,碧珠泠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