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最好的儿郎

盛德帝与院长苏慕之来到书阁时,便瞧见一番诡异场面。

阁中众人瞠目结舌,觑觑相视。而角落中,琉璃一手捏着桃枝,一手叉着腰。桃枝晃晃悠悠,她仰首念念叨叨,偶尔将桃枝拂过少年郎的眉眼。

少年郎垂首静听,一言不发,却能及时颌首,止住那即将落在眼前的桃枝,和琉璃的怒火。

盛德帝与院长苏慕之相视两眼,皆瞧出对方眼中的讶异。

盛德帝:那是朕的女儿琉璃,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苏院长:那是我的学生沈晏,往日也不是这样的。

“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终于有人瞧见了盛德帝,阁中众人连忙纷纷行礼。

琉璃亦回过神,然拉着沈晏行过礼后,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糟了,方才光顾着与沈晏说话,全然忘了要将盛德帝的事告诉沈晏了。待不会反倒惹得沈晏出错吧?

琉璃心虚,侧目瞧了沈晏一眼。

沈晏察觉她的目光,亦越过衣袖,轻轻回望过来,眉若墨画,目色清远,仿佛无声在问——

怎么了?

琉璃心中微动,一霎那沉陷在沈晏的美色之中,眼波脉脉,竟朝他傻笑了一下。

沈晏一愣,面色微顿,随后缓缓地、缓缓地收回视线。

盛德帝眯了眯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苏院长道:“今日陛下亲临鹿鸣书院,便是为了试一试你们。今日这题,说难倒也不难,便是替乾元年肃宗封郭子仪为中书令,拟一道诏。”

此话一落,众人哗然,面露难色。

拟这一诏,不仅要考究遣词用句,还需熟知史书典故,更要通达人情文章,方能滴水不漏。莫说他们只是书院中不经世事的学生,便是那朝中的老狐狸,拟这一道诏,只怕也得冥思苦想一番,才能落笔。

盛德帝这题,太难了。

其实往日他倒不会如此为难这些学生,不过今日琉璃提了沈晏几句,他便有意试探一下罢了。

而众人还不知,自己便是那被沈晏殃及的池鱼。

苏院长肃声道:“安静。”

说罢,吩咐书童搬来笔墨,放在众人案前。众人不敢多言,连忙研墨铺纸,埋头苦想,却久久落不下笔。

琉璃作为公主,不用做这一题。

她端坐在沈晏旁边,殷勤地给沈晏研墨递笔,瞧见众人神色苦恼,心中越来越虚,小声问沈晏:“……这一道诏,很难拟吗?”

沈晏侧目望来,见她神情不好,问道:“……怎么了?”

琉璃心虚地咳了咳,低眉顺眼道:“我怕这题太难,你若写得不好,父皇瞧见以后,会说你。”

沈晏却朝她宽慰道:“公主多虑,陛下怎会看我的策论。”

“……”

琉璃垂眸不语,只是轻轻地捏着沈晏的衣袖,讪笑一下。

沈晏一顿,恍然间似乎明白过来,垂眸瞧了瞧琉璃,心中微动,抿唇道:“……公主?”

琉璃朝他咧嘴笑了笑,道:“你不要怪我,我只是与父皇提了几句你的好,顺便让他见一见你。哪能想他出了这么难的题……沈晏,你若是写不好,我们便偷偷溜走吧!”

沈晏一恍,目色缄默。

从未有人担心他文章会写得不好。

他只是沈家的庶子,娘亲早早病逝,父亲冷漠,嫡母不喜。兄长才华卓尔,光芒万丈,只怕沈夫人,更希望他一生碌碌无为,平庸无知。

往日他曾作一赋,得院长盛赞。回到家中,却莫名遭受沈夫人的冷眼相待,连晚膳都无人送来。

从那以后,沈晏再也不曾去写好文章。去掉锋芒,默默无闻地留在了夏蝉班。

可是……

沈晏望着琉璃的愧疚目光,长指微拢,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墨笔。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公主好意举荐。他不能让公主失望,更不想让公主难堪。

长香燃尽,苏院长命人将众人的文章收上来,无意掠过沈晏的文章时,神色微讶,不禁瞧了沈晏一眼。

人群中,沈晏正垂眸与公主说着些什么。

苏院长隐约听得,却是“别怕”二字。

哟?这万年铁树开花了不曾?往日里费尽心思敛起的锋芒,今日都悉数施展了。

盛德帝将苏院长呈上来的几篇文章一一读了,沉吟一声,道:“纵观这几篇诏文,唯沈绝之行云流水,言辞切切。”

众人随即朝沈绝投入羡慕的目光。

盛德帝却忽然问:“沈晏的呢?拿过来朕瞧瞧。”

一言落下,激起千层浪。这沈晏素来默默无闻,盛德帝为何亲点了他的文章来瞧?

苏院长倒是不动声色,将沈晏的文章递了上去。

盛德帝默读片刻,神色肃穆,却久久不做言语。

众人瞧在眼中,心里又暗暗揣度,莫不是沈晏文章太不堪入目,惹怒了龙颜?想到如此,不禁有些幸灾乐祸。

琉璃心中亦隐约不安,虽说沈晏确实坐到了当朝首辅的位置,可如今不过十七八岁,尚且青涩……

思及此处,琉璃护犊子一般的,默默将沈晏拉到自己身后。

沈晏:“……”

一片寂静中,盛德帝忽然痛惜叹道:“大渊有如此良才,何故朕今日方知!”

书阁中陷入更深的寂静。

琉璃恍了恍,最先回过神,满脸欢喜,回身拽住沈晏的衣袖,疯狂摇晃:“沈晏!”

沈晏猝不及防,被她晃得有些晕。

他身影微动,伸手想制止琉璃的动作。谁知琉璃会错了意,竟也伸出手,在他掌心轻轻触碰,与他击了个掌。

沈晏:“……”

罢了,他眉间微动,缓缓将手掌收入袖中。

苏院长呵呵笑道:“陛下,此良才原是一尾池鱼。而陛下非鱼,又怎知鱼之乐?”

“……哦?”

盛德帝笑着摇了摇首,叹道:“这话,朕今日倒是第二回听了。往日不知,原这长安城是一方池塘,养了那么多尾鱼?来人,赐沈晏七星紫石砚,以示嘉奖。”

“诺。”

众人哗然,这七星紫石砚乃盛德帝御用之物,天下罕见,今赠予沈晏,可知陛下对其有多看重。一番嘉奖,学生们心思各异,对沈晏也重新审视起来。

作赋过后,盛德帝又命众学生玩起击鼓传花,花落入手中者,便题诗一句。

太子闻言便兴冲冲地要加入,这也罢了,偏偏还拉上琉璃:“皇姐!你也一起来罢。”

琉璃是拒绝的。

开玩笑,从前来鹿鸣书院读书不过是为了追沈绝罢了。在诗词歌赋方面,她可是干啥啥不行,□□第一名。

然许景澜却颇没眼色道:“是啊,难得今日热闹,公主殿下也来罢。”说罢,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恰巧,沈晏便坐在旁边。

他眉间似雪,闻言长睫轻颤,身姿却依旧挺直,默默无声地端坐在侧。宛若萧萧竹骨,玉树皎皎。

琉璃顿时道:“……既然你们盛情邀请,本公主便勉为其难坐下了。”

说罢,面不改色地提裙挤开许景澜,毫无顾忌地在沈晏身侧坐了下来,朝沈晏一笑。

许景澜:“???”

沈晏:“……”

琉璃叹息道:“沈公子,本宫不擅长吟诗作对,你待会可要帮我。”

东南侧,沈绝听闻这一句,一句“自重”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却听得沈晏低声道:“是。”

沈绝神色微凝,顿时如鲠在喉。

第一场击鼓传花,以春花为题。

内侍扬起木槌,密密麻麻的鼓声顿时响彻在耳,众人神色紧凝,将手中纱花递给下一位。声响越发急促,纱花传递得也越来越快。

偏偏到了琉璃这里,琉璃光顾着沉迷沈晏的美色,花还未递到沈晏手中,鼓声便忽地停了下来。

于是场面一时便很怪异。

琉璃捧着纱花,递到沈晏跟前,满眼笑意,仿佛是要将花送给心爱的郎君似的。

不过这笑意也只持续了一瞬间。

琉璃意识到自己要念诗时,难以置信地瞧了小内侍一眼。

小内侍苦不堪言,公主殿下,您可不能怪我,方才这鼓敲了多久了,您还傻傻地捧着花,盯着沈家郎君看,您不中招谁中招?

琉璃面色略显难看。

太子殿下非要雪中添霜,火里送炭,笑道:“皇姐,好像该你念诗了。”

就在此时,沈晏却忽然接过琉璃手中纱花,语气如玉道:“杏花弦外吹衣雨。”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沈晏却面色如常,将纱花递给许景澜,道:“诗已念完,该下一位了。”

许景澜猝不及防地接过花,一时傻了眼。这么明目张胆地包庇,像话吗?小内侍亦是没回过神,愣愣地敲了一下鼓,便停了下来。

花落在许景澜手里,他惊道:“沈兄!我也不会念诗!”

说罢,又将纱花如烫手山芋般扔回了沈晏手中。

沈晏:“……”

真,左右为难。

场外,盛德帝将这一幕收入眼中,颇觉有趣。少年打打闹闹,不禁教人想起往年那些肆意张扬的时光。

几番击鼓传花,天色渐渐晚了下来。

盛德帝挥退了学生们,与苏院长谈论了几句,便有起驾回宫之势。琉璃也不得不辞别沈晏,起身回去。

沈晏俯身行礼,与她作别。随后默默立于人中,目送她远去。天色残阳,昏黄日暮,琉璃在宫人的簇拥下踏上长檐马车。末时,她俯身回首,唇畔微翘,轻轻指了指敲鼓的小内侍从,耳畔东珠亦随之泠泠晃动。

“……”

沈晏心中一动,却并未言语,只起身随着人流,独自打道回府。

然当才行到幽静长廊旁,几个神色不善的世家公子却围了上来,搭住沈晏的肩头,语气嘲讽道:“好一个沈晏,往日不声不吭,如今倒学会阿谀奉承,谄媚逢迎了。”

沈晏目色微敛,全当充耳不闻。

那些人却依旧不善罢甘休,言语不敬道:“你是如何哄了那小公主欢心,也教教我们啊?哪日得了她的眼,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

沈晏顿时沉下目光,拂开他的手,道:“请自重。”

“嗨,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群人推推搡搡,眼见着要打起来。

……

宫车之中,琉璃无意摸到袖中桃花,惊讶出声。

今日匆匆,竟忘了将这桃花还给沈晏了。

见盛德帝仍在与苏院长相谈,琉璃藏起桃花,摒退侍女,悄悄溜下了马车,去寻沈晏。

时辰尚早,沈晏应当还没走远罢?

沈晏自然是不曾走远。

琉璃还未走出几步,便闻得幽静长廊边传来一阵吵闹声。直觉促使她循声望去,竟瞧见几位世家儿郎正围着沈晏,高高扬起的拳头就要落在沈晏面上。

“住手!”

作为沈晏的颜饭,琉璃当场怒不可遏,挽起袖子就冲了上去。

“打人不打脸,你不懂吗?!”

纷乱之中,几人吃了痛,谁也没看清那是公主。恼怒之下也还起手来。推推搡搡间,几人被揍得鼻青脸肿,琉璃也掉了一只耳坠。

直到许景澜路过,见状大喊道:“公主殿下!打架是吗?我来帮你!”

众人一僵,抬眸瞧见琉璃恶狠狠地抹了抹唇畔的血,又松了松腕骨,朝他们冷冷一笑。

“……救命!”

看清跟自己打架的人是谁,几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本就狼狈不堪,此时更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