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受无妄之灾

斜阳余影,长廊微寂。

许景澜提着鞋,骂骂咧咧地追着世家公子们跑了,一时间,廊下只剩下沈晏与琉璃两个人。

琉璃坐在廊下,捂了捂青了一块的脸颊,顿时疼得眉间紧蹙,目泛泪花。这帮世家子弟,下手倒是真狠。

沈晏神色难辨,满目低沉,忽然握住琉璃的手腕,带着她匆匆往书院后的屋舍去。

“哎?我们去做什么啊沈晏?”

“去给公主包扎一下伤口。”

沈晏说罢,便一言不发地带着琉璃来到后山的一座屋舍外。屋舍微青,瓦檐低低,几簇杂乱的绿竹沿着木窗生长,瞧上去略显简陋。

琉璃疑惑道:“这是哪里?”

沈晏顿了顿,答:“这是书院为学生们建的屋舍,供那些家中较远的学生居住。”

琉璃皱了丽眉,道:“沈家不是在长安城中吗?坐马车也只需半个时辰,缘何你不回家,却住在这里。”

“……”

沈晏闻言敛了敛眸,语气如常道:“府中只备了一辆马车,平日都是兄长在用。”

琉璃敛眸,顿时明白过来。

想是沈府苛待沈晏,连马车也不曾给他备。故而沈晏便久住在这鹿鸣书院中。屋舍简朴,人影稀少,也不知多少个长夜漫漫,他是如何熬下来的。

琉璃拍了拍沈晏,道:“日后你想回城里,坐我的马车。”

沈晏一愣,垂眸:“这不合礼数。”

“你跟我谈什么礼数?”

琉璃肆意乖张地拂了拂袖,潇洒道:“我的人生没有礼数。”

沈晏一愣,望着夕阳下她凌乱的墨发,微肿的脸颊,掉了一只的耳坠,染上尘土云袖……恍然间觉得———

这话着实符合她的形象。

沈晏不再多言,只道:“公主在此等候一二,我去拿药箱来。”

琉璃反应灵敏,及时拦住沈晏,道:“等等,都到了你家门口了,怎么不让我进去坐坐?”

沈晏神色犹豫,缓声:“我……”

琉璃面色一变,问:“难不成你金屋藏了娇?好啊沈晏,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说着说着,推门而入。

只见屋中简朴无华,除却一方褐木书案,一方青帐卧榻,并一座漆木柜子,便再无其余陈设。唯独的颜色,却是木窗旁一枝蔓延进来的竹节。

沈晏垂着首,望着琉璃微乱的发髻,低声道:“屋中简陋,恐碍了公主的眼。”

他话落,却见那凌乱的小脑袋摇了摇。

琉璃回首,伸手拍了拍沈晏的衣襟,叹道:“沈晏,我们谁跟谁啊,计较这些做什么。”

说罢,毫不在意地走入房中,挪了一张木凳便坐下了。又挽起云袖,毫不客气伸出朝沈晏伸出手腕,用那双灵动的眼眸,眼巴巴地瞧着沈晏。

“……”

沈晏一愣,垂眸瞧见那腕上的一块青紫,顿时不作它想,寻来了药箱,小心地给琉璃上起了药。

琉璃疼得眉间紧蹙,朱唇深抿。

沈晏神色肃穆,清眉皱得仿佛比琉璃还深,却一言不发,缄默无比。

琉璃瞧了,好奇道:“沈晏,受伤的又不是你,怎么你的脸色比我的脸色还难看。”

“……”

沈晏似是思量几许,良久,不答反问道:“公主殿下,为何如此维护我?是……为了兄长吗?”

琉璃一愣,双眸中盛满困惑,恍惚问:“……什么叫为了沈绝?”

沈晏默然,缓缓述说道:“……古人言,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公主殿下爱慕兄长,便难免有庇护沈绝之意。”

“等等。”

琉璃打断沈晏,凝眸望来,认真问道:“这个爱人者,兼什么呜呜呜呜,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人也跟别人打架了,疼得呜呜呜呜?”

“……”

沈晏一愣,足足缓了缓许久的神,才恢复从容,答道:“爱,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便是爱一个人,也爱他屋上的乌鸦。”

琉璃思量几许,却道:“你说的这句话,是有那么几分道理。可沈晏你又不是屋上的乌鸦……你是爱人者里的那个人啊。”

沈晏闻言,骤然失神,掌心蓦地紧了紧,无意触及琉璃的伤口,疼得琉璃嗷嗷叫唤。

“沈晏!你想谋杀本公主是不是!”

“……对不起。”

沈晏些许惊慌,连忙起身,朝琉璃行了个礼:“公主恕罪。”

琉璃觑了他几眼,贼心乍起,虚咳道:“恕罪的话便不必说了。你若诚心悔过,我这里有些疼,你给我吹一吹。”

沈晏一顿,抬眸问:“……哪里?”

琉璃朝他狡黠一笑,指了指微微翘起的唇畔,眼波潋滟,笑魇如花。

沈晏感到一阵空白,仿佛思绪都不再转动。脑海中,除却琉璃的模样便是白茫茫一阵,几息过后,他才听见胸腔中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砰砰砰——

然后沈晏……

一把拉起琉璃,将她推到门外,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门紧紧地关上了。

琉璃茫然地立在门外,满脸凌乱。

一瞬过后,琉璃回过神来,咬牙道:“沈晏!你给我开门!你有本事吟诗作赋说典故,有本事开门啊!”

门的另一侧,沈晏心中动荡,伸手摸了摸鼻翼,染上几丝血,默默想道:开门这本事,他是真没有。

他敛了声线,语气低沉道:“天色晚了,公主回宫去吧。”

琉璃气得连连深呼吸,哼了一句“书呆子”,方才拂袖离开。

……

却说沈晏得了盛德帝赏赐的七星紫石砚一事,瞬间便传到了沈府之中。沈夫人听了,气得摔碎了几个花瓶,满目怒火——

“往日里不知,他竟是个藏拙的。寻到了机会,便腆着脸望圣人面前爬,我儿的风光,岂能容这个庶子抢去!”

沈夫人心中恼怒,竟唤了仆人,连夜召回了沈晏。

祠堂中,灯色昏暗。

沈晏风尘仆仆,稍显狼狈地跪在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纵使身姿挺直,眉目间却几分低沉。

沈夫人命仆人捧着戒尺,面容冷淡,俯视着沈晏道:“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沈晏神色微凝,语气如常:“请母亲赐教。”

沈夫人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你目无尊长,胆敢与兄长争夺荣耀。我儿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阿谀奉承,谄媚低俗,去讨好权贵,做些令人不耻之事,我沈家的门楣,都让你给败坏了!”

说罢,吩咐仆人拿起戒尺,在沈晏右手,重重地打二十下。

读书人的右手,用来提笔写字,再珍贵不过。沈夫人这一招,可谓狠辣至极。

偏偏她还问沈晏:“你可有所不服?”

家罚于沈晏不过家常便饭,他只黯了黯眸,便仿佛没事人一般,垂首道:“谨听母亲教诲。”

粗糙的戒尺狠狠落在覆着薄茧的右手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响声。不出片刻,沈晏额上已经覆了一层薄汗,掌心也红肿不堪。

沈夫人还不罢休,命他:“举着戒尺,跪上两个时辰罢。”

说罢,领着一众仆人,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长夜无尽,苦海无边。

沈晏捧着戒尺,微微阖眸,跪在漆黑幽静的祠堂里,一跪便是两个时辰。除却凄清夜风,疏寥星月,再无人陪伴。

无人知他言中苦,懂他心中恨。

……

翌日,沈晏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去了鹿鸣书院。他将右手藏在袖中,缓缓用左手摆出书卷、笔墨等等。

夫人在堂前授课,学生们凝神聆听。

沈晏左手提笔,在纸上落下一行行清秀俊逸的笔书。

沈夫人打伤他的右手,却不知他的左手字写得也很好。而众人不知,他隐藏得更好,直至下了学,也不曾有人发觉他的右手受了伤。

“沈兄!”

然才下了学,许景澜便兴冲冲地跑到夏蝉班里,朝沈晏闹腾道:“今日醉仙居开业,待会跟同窗们一起去喝两杯,如何?听闻那老板喜好吟诗作对,作得好了还能得赏……”

醉仙居位于长安城中央,那里繁华如梦,来客皆是世家中人,大多非富即贵。

“……”

沈晏清贫,便推却了许景澜的好意,道:“我还有课业不曾写完,恕不能陪。”

“……不是吧。”

许景澜闻言大失所望,焉了下来。

本来听闻沈绝去了醉仙居作对子,他便想带着沈晏也去,好杀杀沈绝那高傲自矜的威风。谁知沈晏竟没写完课业?

许景澜没有多想,平日里能写两份课业的沈晏今日为什么没写完。

他瞧见沈晏默默无言,神色端正,提笔在纸上落字,便也不好再打扰,只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送走了许景澜,沈晏才松下一口气。

恍然间,却忽然听得身后笑意吟吟,斯人嗓音清澈,如玉如铃,道:“沈晏!放学了!”

“……”

沈晏一顿,回首瞧见便琉璃一身鹅黄广袖流仙裙,腰若细柳,墨发如瀑,容色似雪,笑得熠熠生辉。

谁能想到,这般天仙模样的人,打起架来是如此凶狠。

琉璃俯身拍了拍沈晏的肩膀,道:“听闻醉仙居开业了,我请你喝酒去。”

沈晏被触及受伤的右手,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头,却不想让琉璃察觉,语气松缓道:“回公主殿下,我尚且在写课业。”

“……是吗。”

琉璃漫不经心地沉吟一声,俯身蹲下去瞧沈晏写的字。广袖流仙裙拖曳及地,洒着的金粉熠熠耀目,无意落在沈晏的掌心。

沈晏微不可闻地收回了右手,往袖中藏去。

琉璃却忽然回过首,一双星眸认真而清澈,盯着沈晏,问:“你为什么用左手写字?”

沈晏一恍,笔尖重重在纸上落下浓墨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