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琉璃嘉美人

日暮时分,书院大多学生皆已各自散去,回家的回家,聚会的聚会。诺大的书阁中,只余下寥寥几位学生。

临窗畔,琉璃蹲在沈晏的身侧,正色道:“你为何用左手写字?我记得往日里,你都是用的右手。”

沈晏袖腕微晃,将右手往身后藏,只低声道:“……昨日不小心伤了右手,并无大碍,公主不必”

话还未曾说完,琉璃却忽然抬起他的右手。

那清瘦的腕骨缠了几卷纱布,原本修长的手指此刻却略显红肿,偶尔轻颤一下,似乎连提笔都提不稳当了。

琉璃皱紧了眉,沉声道:“沈晏,你这叫没什么大碍?你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地下的阎王,金刚不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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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晏一顿,些许仓促,将手收回袖中,缓声道:“……我只是不想让公主担心。”

琉璃气得咬牙切齿,追问道:“你告诉我,谁干的?”

沈晏却缄默不语,如同锯了嘴的闷葫芦般,这状都递到他眼前了,他却不愿意告。

“你不说是吧……”

琉璃见状握了握拳头,磨牙霍霍,道:“你不说本公主也知道,除了沈府那些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混账东西,还能有谁。”

沈晏闻言一愣,却忽然抬眸望来,开了口:“公主殿下。”

琉璃一顿,以为他终于开了窍,学会告状了,便作侧耳倾听状道:“怎么?你要告诉我是谁了?”

沈晏摇了摇首,在她耳畔,言辞恳切道:“姑娘家,言语应该婉约一些。”

琉璃:“……”

你指望枯木开花,那不是异想天开吗。

琉璃彻底败下阵来,无奈拉起沈晏:“算了算了,我算是输给你了。课业待会再写,你跟我走吧。”

沈晏以为琉璃要带他去醉仙居,便道:“公主殿下,我不会喝酒。”

“谁要带你去喝酒了!”

琉璃气呼呼地回首,敲了敲沈晏的额头,道:“我带你去马车上换药。车上备了太医院的金风玉露膏,能让你的伤好得快些。”

沈晏:“……”

到了马车中,琉璃摒退侍女,从暗阁里摸出药箱,倒腾了好一会,终于寻到了金风玉露膏,命沈晏伸出手来。

沈晏不言不语,默默伸出右手。

琉璃俯身,仔细地将药膏摸到沈晏手上,怕他疼,动作十分轻缓,连话也不敢说一句。

“……”

沉默的间隙,沈晏不敢去看琉璃,无言侧开了目光。

于是无意间,他便瞧见车帘上坠着的东海月明珠,壁上挂着的海棠春睡图,以及梨花案上随意摆放着的,千金难买的莲叶白玉镶金盏。

这便是大渊金尊玉贵的小公主,所该有的仪仗。与清贫困苦,一无所有的沈晏大为不同。

沈晏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

“沈晏……你在想什么呢?”

琉璃终于上好了药,却见沈晏神色不佳,眉间微敛,便朝他挥了挥手,紧张问道:“是不是我下手太重,疼着你了?”

“……不曾。”

沈晏闻言,连忙摇首,朝琉璃行了个端正的礼:“多谢公主殿下今日相助,沈晏愧不敢当。”

琉璃不悦地敛了敛眸,拂袖道:“你怎么忽然间如此多礼,仿佛我与你素不相识似的。”

沈晏一哑,良久,才道:“我与殿下,本是天壤之别,若非那日有雨,我与殿下,便本该素不相识。”

琉璃闻言,认真思量几许,忽然笑道:“沈晏,你可信前世今生一说。例如上辈子,你行了好事。故而这辈子,上天特意派我这个仙女来与你相逢相知相识,你若再努力一把,我们相爱也不是不行……”

沈晏本在垂眸静听,听到相爱这一句,便瞬间咳了一声,抬眸望着琉璃:“……”

那凝敛而缄默的目色,透露出一种安静的质疑。

琉璃略有心虚,讪笑道:“好吧,说得有些远了。啊……对了!今日许景澜邀你去醉仙居,你怎不去?”

为了打破尴尬,琉璃转移了话题。

谁知沈晏顿了顿,竟道:“我本来清贫,若随许公子去,他定会替我付钱,怎能受如此恩惠。”

琉璃:“……”

好像转移错了话题。

思量几许,琉璃拉起沈晏的手,道:“那你随我去,受我的恩惠,不就好了。”

沈晏一怔,正欲说几句,琉璃却忽然回身,用青葱玉指轻轻抵住他的唇畔,悄声道:“嘘……不用受之有愧,日后,要你还的。”

说罢,朝沈晏眨了眨眼睛。

沈晏一哑,纵有千言万语,也再无法拒绝。

……

城中南坊市,醉仙居。

醉仙居的老板喜好风雅,追崇诗书,此番借着开业之名,特意宴请了诸多文人雅士,与大殿之中吟诗作对。

只见一列列楠木雕刻的盒中,铺着江南织造的锦绣罗帕,罗帕上,又摆放着各色的奇珍异宝。诸如明珠羊角灯,玲珑翡翠镯,流苏明月珰等等……

来客们险些被这些珍宝闪瞎了眼。

听闻能对出老板的诗,并令他满意就能取得珍宝,来客们更是热情高涨。

沈晏与琉璃入了醉仙居时,便见其中热闹不已。喧嚣之中,沈晏的视线无意落在那副流苏明月珰上,然后稍作停顿。

他望向琉璃耳畔,想起那日她为了他跟别人打架,曾掉了一只耳环。

“沈兄!”

许景澜与同窗们瞧见沈晏,忙上来打招呼,打趣道:“好啊你,我唤你来醉仙居你不来,公主唤你你便来了!你这就叫做……叫做……”

琉璃面不改色地接道:“重色轻友。”

许景澜:“对!重色轻友!”

沈晏:“……”

雅间里,书院春华班的学生们闻言纷纷起哄,你一言我一语,笑着闹着推搡沈晏,将他推到了琉璃身边。

喧嚣繁华中,琉璃抬眸朝沈晏笑了笑。

沈晏恍神,虽一言不发,却默默伸手挡在她身侧,以免她被纷纷嚷嚷的人群撞到。

许景澜拍了拍沈晏,道:“罢了罢了,既然来了就不说这些。你快去前头与老板对诗去吧!那沈绝一刻钟前来,已经连对四五句,风头都被他抢光了!”

话说着,沈晏与琉璃循着方向望过去。

只见华灯之下,沈绝容色淡淡,锦衣墨冠,身姿挺直地端坐在案上,提笔落字。他吟诗作赋,信手捏来,一番飘逸的好字更是博得连番喝彩,已然是万众瞩目者。

“……”

似是察觉沈晏与琉璃的目光,沈绝侧了侧目,越过重重人群望来。无意间,他瞧见沈晏护在琉璃身侧的那只手时,莫名一顿,忽然失了从容。

有人唤他:“沈公子,时候过了,你这句可是没对出来?”

沈绝神色微凝,语气如霜,忽然呵笑道:“……诸位,这一题太难,沈某也才尽了。不过沈某的弟弟沈晏,为人敏慧,应该对得出来。”

他话落,抬手遥遥指向沈晏。

人们顺着他的方向望来,霎那间,无数考量探究的目光落在沈晏身上,或猜疑,或不屑,或忌惮。

却仿佛都在说——这无名之辈,是哪方人物?

堂中微寂。

还是醉仙居老板从容一笑,打破沉默道:“既然沈公子举荐,不知这位沈晏公子可有雅兴,对诗一句?”

许景澜在沈晏旁边暗暗道:“沈兄!这沈绝分明是想给你一个下马威,你快去给煞煞他的威风!”

“……”

琉璃却忽然拽了拽沈晏的衣袖。

沈晏垂眸相望,轻声问:“怎么了?”

琉璃目色担忧,在他耳畔悄悄道:“你的左手虽然能写字,但实在费心费力,不如算了吧。”

沈晏目色微缓,朝她安抚地摇了摇首。

其实唤作往日,他自然是不会接沈绝的话,更不想去出这些风头。可是当他瞧见那双明月珰时,总能想起琉璃那日空荡荡的耳垂。。

公主为了他挺身而出,他也要知恩图报。

沈晏微微颌首,语气如玉道:“我来题这一句。”

满堂哗然,如翻腾的沸水般喧嚣。

醉仙居老板闻言颇为赏识沈晏,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又命侍从挪开笔墨纸砚。他思量几许,写下“竹萧赠君子”。

沈晏左手提笔,一气呵成:“琉璃嘉美人。”

醉仙居老板念了几遍,不禁露出笑意,连声称赞。

琉璃在台下听得,却轻轻皱了皱眉。拉了拉沈晏的衣袖,质问道:“凭什么竹萧是真君子,琉璃便是假美人了?你说谁假呢,沈晏!”

沈晏一顿,还未曾作答,醉仙居老板闻言便大笑起来,前仰后合道:“小姑娘,此嘉非假,乃是美好及赞许之意。原来你叫琉璃?那这位公子便是在夸你了。”

众人闻言,亦是会心一笑,纷纷起哄道:“好一个琉璃嘉美人,原来是在借诗谈情!”“姑娘,你就应了他吧。”“成亲,成亲……”

琉璃一噎,双颊不禁微微发烫,胸腔跃动。越过灯火阑珊去瞧沈晏,只见他不曾反驳,薄唇微抿,清眸垂下,繁华的灯色投在他面容上,更显清秀。

沈晏稳了稳心神,道:“下一题。”

醉仙居老板也不再为难他,思量几许,道:“日月安四海。”

沈晏一恍,袖手停顿几许,一笔一划,缓缓写下:“王孙离九重。”

醉仙居老板意味深长地一笑,又连出几对,沈晏均行云流水地接了下来。待到后头,众人已是心服口服。

一侧,沈绝目色低沉,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有人唤道:“沈公子!”

大多数人纷纷围在沈晏身侧,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切指导他选珍宝。

“八扇繁花屏风最为贵重,选它一定不亏。”

“哎,沈二公子是读书人,自然要选这本前朝的孤本古籍。”

“沈二公子,别听他们的,这些都不实在,还是这套文房四宝最值当。”

醉仙居老板瞧出沈晏心神似乎不在这些宝物上,不禁笑道:“诸位,说再多也不及沈二公子一句喜欢,让他自己决定吧。”

沈晏朝他行礼谢过,清眸微敛,环顾四周,目光却忽然落在琉璃身上。

琉璃歪了歪脑袋,以为沈晏难以抉择,便朝他笑道:“随便选,若是都喜欢,我买下来给你。”

“……咳。”

沈晏不禁咳了一声,眉间微蹙,既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在众人瞩目中,抬手拿起角落中,那放着流苏明月珰的小小木盒,递到琉璃眼前。

众人一愣,琉璃一愣。

“……沈晏?”

琉璃伏在回栏旁,仰首望着沈晏,目色懵懂。

沈晏垂眸,语气清然,却郑重道:“……你曾为我掉过一只耳环,我还……不,我再送你一副吧。”

琉璃恍然,接过木盒,沉默许久,眼眸中蒙上雾色,动容道:“沈晏,这是我这辈子收过最好的礼物。黄金万两,城池数座,都不及这一副你送我的明月珰。”

沈晏亦是怔怔,心中微动,情不自禁地想要抬手,拭去她如玉清眸旁的那莹莹泪珠。

琉璃却忽然哽咽道:“……要不你把自己也送给我吧。”

“……咳。”

沈晏缓缓地放下了手。

……

熙光和煦,春和日丽。

难得的休假日,鹿鸣书院的学生们都回了家。

长乐宫中,桃枝窗下。

琉璃伏在案上,捧着沈晏送她的那枚装了明月珰的木盒,将盒子打开,傻笑一下,又合上。又打开,傻笑,合上。

反复几遍,太子终于看腻了。

“我说皇姐,我来邀您去林场骑射,您却对着这副耳环笑了好一会儿了。不过是一幅明月珰,皇库随处可见,至于吗?”

琉璃拂拂袖,哼道:“去去去,你懂什么,这可是沈晏送我的明月珰。”

太子闻言一言难尽地敛了敛眉,掩住鼻翼道:“好大的一股酸臭味。”

琉璃瞪了他一眼:“……”

太子便撒娇道:“哎呀皇姐,难得的假日,你便陪我去骑射嘛。你为了沈绝……为了沈晏!平日里不在宫中蒙学,总去鹿鸣书院,我都见不着您。”

琉璃闻言沉吟一声,只能道:“那你等我办完一件正事,再陪你去。”

“什么正事?”

太子神色微凝,道:“陪沈晏买书,给沈晏打伞,还是看沈晏送你的耳环,发呆?”

琉璃意味深长地一笑:“非也非也。”

所谓正事,是请沈夫人入宫。

沈夫人接到公主邀约的帖子,内心尚且暗暗窃喜。素闻公主爱慕她家大郎,此番请她入宫,想必定是为了打探沈绝的消息了。

一想到堂堂一国公主,也要对自己逢迎陪笑,沈夫人不禁扶了扶发间的金步摇。

入了长乐宫,却见太子殿下也在。

沈夫人朝太子与琉璃行了礼,笑问:“不知太子与公主召臣妇入宫,所为何事?”

“沈夫人~”

琉璃扶了沈夫人起身,朝她甜腻一笑,太子心中乍寒,连连发怵。

“此番唤你前来,也并无要事。”

琉璃眉眼含笑地从侍女的托盘中拿过一枚玉盒,柔声道:“不过昨日本宫得了一盒海滨进贡的珍珠粉,想请沈夫人试一试。”

沈夫人闻言直了直腰身,微微一笑,自矜道:“公主殿下,这无功不受禄……”

“夫人哪里的话。”

琉璃打断了她,用长指挑了些许珍珠粉,淡淡笑道:“往日在书院中,常常受您府上公子照顾,如今本宫不过知恩图报罢了。”

心中却想:往日沈绝的爱搭不理,冷言冷语,置若罔闻,可不是照顾吗?

沈夫人目光转动,便也不再推拒,笑道:“那便有劳公主了。”

琉璃深深一笑,将珍珠粉抹在沈夫人脸上,然后伸出掌心,一掌重重落下,清脆的一声响,直把沈夫人打蒙了。

看戏的太子也蒙了,艰难地咽下一口茶。

沈夫人疼得地捂住了脸,惊声道:“公主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琉璃却牢牢按住她的手,笑意如常道:“夫人莫慌,听那海滨的使者说,这珍珠粉需用力拍打,方可渗入肌肤,使其细腻若脂,凝滑如洗。疼是疼了些,您就姑且忍一忍罢。”

说完,又抬手在沈夫人脸上拍了好几下,不出一会儿,沈夫人的脸便肿了起来。

偏偏沈夫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强忍着咽下这一口气。

“好了。”

琉璃终于拂了拂掌心,道:“今日暂且作罢,这盒珍珠粉送给夫人,夫人带回府上去吧。”

沈夫人捂着脸,心中憋屈,偏偏还不得不含泪谢恩:“是……多谢公主殿下,臣妇告退。”

“……”

待沈夫人走后,琉璃利落地拍了拍衣袖上沾着的雪粉,若无其事地朝太子道:“姐姐好了,走吧。”

太子目瞪口呆,呆若木鸡,结巴道:“……珍珍珍珠粉当真是那么用的?”

琉璃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

太子回过神,不禁叹道:“女人!真是可怕!那沈夫人哪里招惹你了?莫不是因为沈绝不待见你你就趁机报复……”

“去去去,沈绝值得我费这个力?”

琉璃不屑地抱起云袖,语气淡淡道:只不过是那沈夫人,动了她不该动的人罢了。”

太子殿下陷入沉默,心中暗暗盘算:最近没有哪里惹到沈晏,没有哪里让沈晏不开心吧?

殊不知,等到了林场中。太子才知道,自己方才是盘算早了。

因是休假日,鹿鸣书院大多的学生们闲来无事,便相邀三五好友,前去林场比试骑射。这其中,便有沈绝与几位世家子弟。

远远的,太子便瞧见沈绝与几位公子在拉弓试箭,谈笑间意气风发。而他们身后的阴暗角落中,沈晏却默默拿着草料,给他们的马喂草。

太子大感不妙,心中突突响。

果不其然,才过一瞬,身侧的气压便骤然降低,冷若冰霜。

琉璃神色低沉,一字一顿,喝道:“沈绝!”

沈绝与众人闻声回首,瞧见琉璃怒气冲冲地走来,太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沈晏亦瞧见琉璃,动作一顿,察觉自己狼狈模样,神色微暗,下意识地往高马身后藏了藏。

原来今日沈绝借着骑射之名邀沈晏同行,到了林场,却让沈晏给他喂马,做些仆人做的事。想是那日醉仙居惹得沈绝不喜,他今日便故意让沈晏难堪罢了。

沈晏心知肚明,默默忍受下来。

哪曾想,在这里遇见琉璃。

其实一切不过如同往常那样,沈晏素来狼狈不堪,卑微低下。然而莫名的,在瞧见琉璃那一瞬间,他竟在躲避。

他不想让琉璃瞧见,自己窘迫的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