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疼惜
她静静地顶着这碗药汤,有时身子控制不住地摇晃一下,有漾出来的汤汁顺着碗沿流入女子青丝之间,过不多时,苏笙的额头多了一道焦褐色的痕迹,汁水渗进她的肌肤,让一个绝色的美人变得滑稽起来。
英宗去世以后贵妃的脾气坏了许多,贵气养人,她得宠的时候日子过得舒心,人也大度开明得多。
等到今上登基以后,对她也只是衣食用度供给如旧,但不许这个先帝旧人总在后宫走动,表面上是皇帝为了褒奖她的识时务,特地下旨,恩赐苏氏不必效仿高.祖嫔妃入寺庙为先帝祈福,仍将她荣养在宫中,但实则与文皇帝幽禁长嫂郑氏相似,圣上要得一个好名声,还不忘让人盯着她。
英宗贵妃说得够了,见药汁渗进了苏笙的肌肤,又有些不落忍。
她亲手取下苏笙头顶的玉碗,叫宫娥拿丝帕在温水里拧了,替侄女擦拭那额间的污渍,原本的热汤都已经凉了,药渍也变成了结块,费了几张帕子才擦好。
“阿笙,你怎么总是这样呆愣愣的,也不知道分辩一句?”
英宗贵妃抚摸着那肌肤上留下的红痕,把人养得过于娇气就是这一点不好,稍微热一点的东西洒下来便留了痕迹,“还疼吗?”
按照苏笙这些年得出的经验,如果她安安静静地听姑姑训斥,其实责罚结束得还会更早一些,要是分辩时再勾连出别的什么事情,那才叫糟糕。
苏笙点了点头,“我忤逆姑母,这都是阿笙应得的。”
苏笙跪得久了,被宫人搀扶起来时腿还有些发颤,贵妃瞧她一副乱糟糟的模样叹了一口气:“藏珠不在,一会儿让碧荷服侍你沐浴了再睡,你膝盖大概也青了,抹药时加些玉女粉会好得快些。”
“其实你不喜欢喝这药,咱们停一段日子也不是不成。”苏氏叫人在自己的妆匣取了一盒玉女粉,这东西原本是专供大圣皇后和秦皇后使用的,后来先帝宠爱她,也叫人给了她一份。
先帝去后,圣上便免了这一项,她就只能在自己的宫中按照配方琢磨,这药粉也弄得有模有样。
“姑母是说我以后不用喝这个药了吗?”
苏笙又惊又喜,本来她想着按照姑姑强势的性子,这药就是凉透了也会要她喝下去,叫她有些受宠若惊。
“当然,阿笙是我最疼的孩子,你不喜欢喝药,咱们抹些香膏代替也成。”
英宗贵妃慈爱地摸着她被玉碗压乱的头发,“我也是从阿笙这个年纪过来的,谁年纪轻轻的愿意像个老人一样,成日喝苦汁子呢?”
“我在家的时候你的祖母也管着我,可是我进宫之后就舒心多了。”
英宗贵妃想起她刚入宫时的盛宠,面上不自觉有了些笑意:“我知道阿笙正是调皮的年纪,不喜欢被人管着,可是姑姑还能管你几年?等我们阿笙做了太子妃,那品阶便在我之上,我一个先帝嫔妃,哪敢管教太子妃呢?”
太子妃在宫中的地位仅次于皇后,今上曾有几个已经许了婚的正妻与孺人,但因为当年宫宴之后私议皇后临朝的事情,被大圣皇后的心腹听到,添油加醋地告诉了皇后。中宫大怒,因此下旨鸩杀王妃,而几位孺人也被幽禁在太极门之东,活活饿死。
虽然大圣皇后知道真相后又觉得此举有些对不住儿子,将那个搬弄是非的心腹也杀了,算是给长子一个台阶下,但圣上却推拒了她新送来的女子,后来还没来得及再选正妃,就因为禁军调度的事情再度惹怒大圣皇后,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今上被废为庶人,又在黄州被幽禁十年,英宗皇帝怜悯阿兄没有儿子,亲政之后赐给长兄一个王位,又把自己庶出的第三子过继给了今上,使他不至于断了香火。
只要苏笙嫁给太子,后宫之中便是以太子妃为尊,如果皇帝对这个儿媳妇满意,太子妃实际拥有的权力将不亚于皇后。
这也是苏笙喜欢太子的缘由,殿下和姑姑是很不一样的,太子虽然处境艰辛,但仍不忘怜惜她,每每两人相遇,殿下总会想着送她些新奇的小东西,给她说些民间有意思的事情解闷。
殿下是有许多女人,但许多皇帝都是后宫三千,她本来也不敢有什么奢望,像文皇帝和孝皇帝这样肯为妻子废黜六宫的男子世间少有,似英宗那样喜欢秦皇后,最后还是广选嫔妃,宠幸了她的姑姑,甚至姑姑还愿意为了这份宠爱献出阿澜姐姐。
姑姑原本是依靠着苏家的钱财打点进宫,又因为英宗的宠爱而变成苏氏晋身的阶梯,而她是因为苏氏站对了人而成为准太子妃,那么当她站在权力之巅后,苏氏也是要依靠她的,圣上和殿下待她好就够了,其他的人谁也不能逼迫太子妃禁食和喝药。
“姑姑说的很是,阿笙受教了。”
碧荷搀扶了四娘子回住处沐浴歇息,英宗贵妃却因为心情起伏而走了困,站在窗前逗弄之前英宗送给自己的波斯猫。
身边的掌事宫女玉椟有些疑惑不解,“娘娘,您真的要停了四娘子的药吗?”
这药得连续服用才有效果,停了一段时间再捡起来,效果大打折扣,但对女子身体的损耗却不会消减。
“她自己想不明白,我又有什么办法?”
英宗贵妃笑着把水碗放在地上,由着那白色的波斯猫跳下去舔舐碗中的清水,“你瞧这猫,我把它抱在怀里,拿调羹亲自喂它还要拿爪子打开,可把碗放在地上,要它低头喝水,倒是喜欢得紧。”
就算把阿笙养好了又如何,一个怨恨她的太子妃,能对苏家和锦绣殿有什么好处。
“月亮越来越圆,陛下的生辰也该到了。”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窗前,当此良夜,叫人生出许多的惆怅来。她的夫君去世得太早,否则她此刻也不必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这里。
然而话说回来,若他不是突然山陵崩,英宗就是喝醉了都不可能让阿笙去做太子妃,李贏前面还有两个庶出的哥哥,无嫡立长,太子之位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玉椟知道贵妃说的陛下乃是英宗,“圣上还是很挂念先帝的,奴婢听说今年早早叫人备了祭祀的香料贡品,让东宫去太庙为英宗上香。”
人死不能复生,这时候再怎么祭奠也是无济于事,英宗贵妃伤感了一盏茶的功夫,想起来另外一桩事,不无忧虑,“再等一年太子就该出孝期了,宫中得预备太子大婚的事情,可是圣上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下诏册立,更不要说替殿下行纳采之礼。”
前朝有一位养在宫中十年的秀女,本来是皇后母亲进宫时向皇后举荐的太子妃,皇帝和太子也中意这个姑娘做储妃。
结果到了太子行冠礼要册封太子妃的时候,忽然有方士说齐鲁之地突生异象,必有贵人。皇帝因此派花鸟使前往采选,从这些女子中又选了一位品行端正的姑娘做太子妃,而之前选作太子妃的秀女则做了东宫的才人,由妻变妾,要不是这姑娘在太子登基后又生了一位皇嗣,这辈子也不要想挨上椒房殿的边。
虽然这种倒霉的事情不是谁家都能遇上的,但圣上几乎忘了后宫还有苏笙这么一个未来的儿媳,御极后头一回见人还赶上阿笙喝醉的丑态,长此以往,将来万一圣上变了主意,苏家竹篮打水也是无可奈何。
英宗贵妃沉吟了片刻,“殿下祭祀亲父回来,正是伤心疲倦之时,叫阿笙拿了我的令牌偷偷往东宫走一趟,为今日的事情向殿下赔个罪。咱们这位苏良娣的性子可没有那么好相与,她日日伴在太子身边,难保吹些枕头风。”
贵妃在宫中这么多年,就算没有苏月莹身边的那几个心腹,她也能瞧出一二。月莹肖似她的亲娘,美貌和野心都不缺少,也愿意吃苦,但奈何她是庶女出身,不可能做太子正妃,苏家的心思更多地花在了阿笙这个嫡女的身上。
而太子不知道是因为还没有得到苏笙这个美人,还是因为要给未婚妻子应有的敬重,平日里对苏笙十分亲昵,贵妃和苏家都不会愿意见到月莹因为争宠而坏了殿下对太子妃的印象。
“娘娘是希望四娘子对殿下提起册封之事吗?”玉椟试探着问道:“殿下心悦四娘子,若是主动向圣上提及,想来圣上是不会拒绝的。”
“大哥是舍不得往御史台打点吗,这种事怎能叫阿笙一个姑娘说去?”
英宗贵妃抱起那只猫坐在椅上顺毛,“我是想着这药停到陛下诞辰那日,四娘子身上的香也该散尽了,不叫她吃些苦头,阿笙这样的人怎么会安安心心地回来服药?”
她进了宫以后倍受英宗怜宠,阿娘身在宫外也是鞭长莫及,苏贵妃一时得意,不想再喝那味药,结果吃了许多亏,陛下还冷落了她一段时日,又喝了两三个月才把身子调养回来。
阿笙到底还是年轻气盛,等她撞了南墙,自然会明白就算是一碗热汤全泼在她头上,也不及停药过后十分之一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