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为聘

碧荷伺候四娘子沐浴过后,将藏珠原先替四娘子抹的香膏掺了玉女粉为苏笙抹匀,又上了一层活血化瘀的药。

苏笙歪在枕头上由她推揉按拿,目光却穿过纱屏,落到了墙上那柄没有剑鞘的宝剑上。

旁的娘子房中多挂书法字画,但苏笙的房里却挂了一柄寒光凛凛的天子剑,替她镇住四方妖邪。

那原本是天子旧时的佩剑,也是圣上许诺苏家的信物,圣上当年得到了传国玉玺,立刻解了锦绣殿的禁令,连带看这个拿佩剑的姑娘也顺眼了许多。

苏笙怕血沾到了手上,也怕这剑开了刃会割到自己的手,双手便一直握着剑柄,即便案前摆了糕点,也腾不出手吃。

圣上从姑姑手中得到了镌刻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玺,交给了自己身边的心腹妥帖收好,转身瞧她仍是一副强自镇定的模样,还当这姑娘戒心太重,害怕糕点有毒,自己从盘中取了一枚酥糕放入口中咀嚼。

那时的圣上手里还拿了一块同样的酥糕递到她的面前,苏笙内心当然是想接过来的,但又不能用嘴来衔,只好先将剑身对准了自己,把剑柄递到了佛光王的面前。

“圣人,您的佩剑。”

剑如秋水,隐隐生寒,锦绣殿暂时安全,那么这柄宝剑也该物归原主了。

当那个御座近在咫尺的时候,一声“圣人”最合男子的心意,圣上轻笑一声,不曾接过这柄剑,却捻了糕点送到这小姑娘的唇边,看她疑惑地咬住糕点,转身与苏贵妃说笑道:“这孩子倒是可爱得紧,三郎还未娶亲,不如贵妃就将这姑娘留与我家为妇,以佩剑为聘,也不算是辱没了她。”

佛光王并无亲子,那么三郎很可能便是东宫太子,英宗贵妃当然不会有丝毫异议,彼时苏笙口中含了一小块酥糕,还没有品出是什么滋味,转眼之间婚事就被定了下来。

不过匆忙之中,圣上竟忘记将剑鞘一并赐予锦绣殿了。

“娘子,贵妃说再过几日便是英宗诞辰,想让您午后往东宫去一趟。”

碧荷按揉完毕,待香膏被吸收得差不多了,才将苏笙的寝衣掩好,“四娘子,贵妃的意思是您也不必过分顺从殿下,张弛有度,您对殿下矜持一些,或者任性骄纵,东宫也不会勉强您的。”

苏笙知道姑母说的是太子劝她饮酒的事情,她当然知道人要量力而行,没有那个酒量就要少喝,但宴饮气氛到了那个地步,殿下也已然有些醉了,她当众拂了东宫颜面也不对。

“若要矜持,我便不该去。”苏笙淡淡瞥了她一眼:“殿下有阿姊陪伴安抚,我去做什么?”

又要她矜持端庄,又想人娇俏妩媚。苏笙见碧荷垂下头,语气又软了下来,碧荷是姑母的人,这些话又不是她自己想说,何必将气撒在她身上,“好了,我就是说说而已,去还是要去的,你有什么好怕的?”

……

圣上并没有骗苏笙,两日以后,锦绣殿的宫人被掖庭令放归原宫,这三十杖打得不算重,藏珠还能行走自如,回到自家娘子身边服侍,但是绿云与红玉却再也不能言语,英宗贵妃知道是圣上的意思,也不好发作,只是将两个哑女发落去洒扫庭院,不再叫人近身服侍。

苏笙知道藏珠身上的伤没有大碍,也是十分高兴,她单独拉了藏珠到更衣处,塞了半盒药膏给她:“藏珠,这是原先我用来活血化瘀的药,里面掺了姑母赏赐的玉女粉,你也搽些。”

她并不是一个小气的姑娘,对待自己身边的人还是十分宽厚的,当然她身边也就只有藏珠一个从家带来的侍女,她因为自己而受了苦,。

藏珠从前以为锦绣殿就是规矩最严的地方了,没想到掖庭局的每一刻都会这样难熬,她跟着娘子的时候每天最主要的事情就是为娘子抹身,连带着手掌的肌肤也润泽了不少,虽然只是在那里洗了几日衣裳,手上已经红了一大片,虎口内侧被磨得又红又痒,比之前粗糙了不少。

“姑娘您别这样,要是叫贵妃知道玉女粉浪费在奴婢身上可不成,以后每天给您擦身的时候奴婢沾上一星半点也就足了。”

她推拒了苏笙拿给她的药膏,却又有几分好奇,按照她的认知,苏笙那日之后就不该再住在锦绣殿了,“娘子,圣上那日没有把您怎么样吗?”

苏笙没有听懂她话外的意思,“圣上只是叫人看着我在一间小室里醒酒,等我醒了又召我过去问了几句,并没有罚我。”

倒是她身边跟着的人,全部被罚去了掖庭局。

心里的大石落地,藏珠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娘子你不知道,圣上将您从太湖石上抱起来的时候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她当时和绿云她们一起跪着,瞧着娘子原本顺贴在湖石上的石榴裙被那片白袍上的龙纹遮盖时,心都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所幸最后没事,“不过奴婢是杞人忧天,听闻圣人不近女色,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苏笙哪里会管圣上近不近女色,她听不见别的什么,耳边只剩那一句话缭绕不散,“圣上将您从太湖石上抱起来了……”

原本笑意盈盈的少女现在如遭雷击,怔在原地,几乎要语无伦次,“你在混说什么,圣上与我君臣有别,男女殊异,怎么会来与我肌肤亲近?”

她有些不敢相信,若真被自己未来的君舅沾了衣袖,圣上那夜怎会不同她明说?

藏珠没想到娘子居然全然忘记了那日的事情,一时有些诧异,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但娘子已经问起来了,她也不好隐瞒。

“您当时辞别了殿下,路过牡丹苑的时候便不肯走,大概是酒热上来了,又贪了水边清凉,就寻了池边湖石躺下,圣上的御驾过来都不曾把您惊醒,后来的事情,奴婢们根本拦不住了……”

按理说皇帝驾临的时候都会有仪仗前引,她平常听见声音也该回避了,然而三个宫人又钳制不住醉酒的她,圣上过来散心时肯定会注意到道边有这样一个失态的人。

当时她醉得糊涂,对这一切茫然无知,圣上也没有提起,苏笙便以为自己仍是那个循规蹈矩的女子,虽然失态也未曾逾越礼法,但由藏珠帮她回忆,苏笙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圣上下辇之后见您醉得厉害,想吩咐内侍去拿醒酒汤来,娘子便拽了圣人的蓝田玉带不肯松手,哭着要圣上别走,”藏珠瞧着苏笙的脸色变得难堪起来,心下叹息,“后来圣上俯身同您说了几句话,后来就抱您上了御辇,而奴婢们则被内侍带走受罚,其余一概不知。”

那时娘子的手中还攥了些许落下来的牡丹花瓣,葱白的指甲都沾染了花汁蕊粉的颜色,或许是因为酒醉难受,睡梦中还蹙着眉头,然而就是这样的醉鬼,险些当众解了圣上的衣物。

皇帝不发话,身后的内侍们也不敢上前打扰,太极殿的内侍都不敢上前,别说她们几个锦绣殿的宫人了。

藏珠替娘子分说了几句,也不知道圣上会不会信,她离得最近,虽然低下了头,仍能听清圣人与娘子之间的低语。

娘子的声音娇媚,又有几分可怜,她紧紧地拽着圣人的衣带,也不理皇帝同她说了些什么,自顾自地抱怨道:“圣上,您别这样。”

圣上无奈地掰开女郎的手指,试图禁止她进一步的轻薄,将自己的腰带从她手中夺过,他低声责问道,“苏娘子,你可真是胆大,难道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娘子似乎被他说得羞赧,眼泪簌簌而下,将身子蜷起,小声在陛下的怀中抽泣。

英宗贵妃是教过女子应该如何哭泣的,不许嚎啕,不许皱眉,合该半启秋波,盈盈脉脉,似水含情,像鲛人流珠一样,将每一颗眼泪都变得如琥珀一般珍贵,如同清晨凝聚在梨花上的露珠,更能衬托出花瓣的柔嫩细腻。

贵妃说英宗曾经在侍寝后同她密语,他最受不得的就是行事时贵妃的眼泪,那一颗一颗地滚落到枕边,便像是流入人心里一般,比上好的合欢香还要厉害。

娘子身上的体香与皇帝身上的瑞龙脑香混在一起,仍有着撩拨心弦的功效,圣上一时无言,静静地立在那块湖石前看她如吃不到糖的孩童一样撒娇可怜。没有彻底顺从她的心意,也没有抽身离去的意思,内侍监瞧皇帝没有动怒,便壮着胆子过来请示圣上,要不要叫内侍用锦缎围了此处。

藏珠听英宗贵妃身边的人讲过,英宗如果在御花园起了临幸的念头,会叫人拿锦缎围起,再与女子席地幕天一番。但圣上呼吸虽有些乱,却斥责了内侍监,俯身絮语安抚过娘子,将四娘子抱上了御辇,不许外人瞧见。

她见陛下如此行事,已然是心急如焚,以为娘子必然逃不开圣人临幸,但没想到的是圣上居然能放娘子这般的绝色完璧归来,她虽不知中间发生过什么,然而这事已经翻了页,想必圣上也不会挂在心上了。

苏笙现在的脑子已经成了一片浆糊,她想到自己坐在御书房内一板一眼的回答,和那梦中的旖旎细节,简直想找段白绫上吊算了。

她是要嫁给太子的人,怎么能同圣上扯上这等不清不楚的关系?

没到最后一步,但也曾肌肤相贴,要是殿下知道了此事,难道会毫无芥蒂,待她像以前一样亲热吗?

她自己都清楚答案,不会的。

人五内俱焚的时候竟然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苏笙勉强撑住身子环视四周,姑母还不到那种连她换身衣裳都要派人盯着的程度,附近并没有偷听的人。

她无力地跌到榻上,胆战心惊:“这件事情你一定烂在肚子里,不许同任何人说,姑母也不成,叫人知道那日的事情,我们都活不成的。”

人都已经任君摆布,圣上都如同柳下惠一般,那么说明皇帝对她根本没有那份心思。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圣上只是会觉得难堪,而她与皇帝传出此等风流韵事,莫说做太子妃,苏氏整族的女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不如就将这件事忘得彻底,左右她和皇帝也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也不用觉得尴尬。

藏珠不敢不听娘子的话,跟着的绿云红玉都已经被药哑了,她这次侥幸逃过一劫,万一把这事儿传播出去,掖庭局叫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可太多了。

苏笙坐在榻上,将头倚在藏珠怀中寻求寄托,心神渐渐安定下来,即便是认错了人,那也非她自愿,她才这样年轻,怎么会生出为了一次没有铸成大错的醉酒萌生自尽以示清白贞烈的念头。

“藏珠,那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过了良久,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搭了藏珠的手往衣橱寻去,若无其事道:“月底是英宗皇帝的诞辰,姑母要我往东宫去一趟,你替我来挑挑哪件衣裳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