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太子

夏日渐渐地热起来了,英宗生于五月廿二日,一个牡丹盛开的时节。

斯人已逝,这天气的好坏他是不会知道的,但这些为了祭祀他而奔波忙碌的活人顶着烈日奔波,也不敢抱怨辛苦。

开国百年以来五位君主各有各的喜好习性,像是高.祖皇帝因为忌讳前朝皇帝暴毙九成宫,从不驾幸行宫,而文皇帝与顺圣皇后春秋两季在长安,夏日在九成宫避暑,冬日喜欢往华清宫去避寒,而孝皇帝与英宗常常在玉华宫停留,偶尔会驾幸洛阳行宫,在那里住上一年半载再回长安来。

圣上当年被幽禁得久了,倒不似前面几位这样好动,即便是酷暑也照旧安坐在太极宫。

这几日太子劳碌非常,每年祭祀亲父,他须得提前沐浴斋戒五日,英宗诞辰当日穿了朝服往太庙去,再往宫中向皇帝复命。

圣上体恤他的孝心,赐了解暑的新罗薄荷茶,问了几句东宫的事情,便叫人回去歇着了。

苏笙午后在殿内拿了一根拂尘逗弄贵妃养的猫,姑母对人要求严苛,对猫则是另外一套标准,这波斯来的猫每日得吃五六餐,有专门的猫奴精心喂养,英宗贵妃还差人给它打了一个二两重的金牌子,正面刻了它的名字“元宵”,反面刻的是“锦绣殿”。

这猫讨喜归讨喜,但英宗贵妃也就是兴致起来抱一会,论起相伴时间,可能还不如苏笙。

她午后梳妆整齐后闲得无聊就和藏珠用草编了几只蝴蝶蚱蜢,正好遇上元宵,就把它们都系在了拂尘上,拿来逗猫玩。

“元宵,你这几日怎么又吃胖了?”

她伸手摸了一把它柔顺的毛,手感极好,可惜锦绣殿只有这样一只,要是再多几个就好了,“等将来姑母将来给你在猫舍里选个好伴儿生儿育女,我就能做姨母了。”

“阿笙愿意做元宵孩子的姨母,那我是什么,它们的姨父吗?”

声音从屏风外传来,唬了苏笙一跳,她顾不得被元宵用爪子擒住的蝴蝶,连忙放下拂尘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福身问安,太子穿着一身素日的常服,也不用宫人打帘,自己拨开珠帘便进来了。

“殿下不是祭祀过后要回宫歇息吗,怎么换了衣裳到我这里来了?”

姑母说午后灼热,等殿下往东宫行去自己再走不迟,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到锦绣殿来,这实在是出乎意料。

苏笙叫人进来给太子奉茶,宫人却被太子挥退了,“茶在两仪殿已经吃够了,我来这儿只是想瞧瞧你。”

她拿了茶盏的手顿在半空,这人竟是把她预备的词说了,难道不该是她去东宫关怀太子,怎么殿下先说想她的话。

“前些日子不是见过了么?”苏笙将茶奉到太子案边,“殿下还与我说过话的。”

不过能得他这样一句,她已然是心生欢喜,姑母说夫妻相处要懂得给对方递台阶,也要懂得见好就收,殿下能专程来瞧她,想必也没有为那日的事情生气,这样最好,也不用她想办法低三下四地说好话。

“前些日子用过膳,今日便不用了吗?”太子虽说在两仪殿用够了茶才过来,但还是饮了苏笙亲手端过来的茶水,“我今日向阿耶复命,走到一半想起了你,想着早些过来和你赔个不是。”

去年阿笙也是悄悄过来见他,太子又不是蠢的,宫内女子无令牌不得擅自出入,这大概也是出自英宗贵妃的授意,午后骄阳似火,别说苏笙,连他一个男子从太庙回来都受不住,因此见过了圣上,自己就寻了一处空殿先擦身更衣,先来见她。

眼前的姑娘穿了外出的行装,她并没有做过多的修饰,只是梳了一个双刀髻,用他新送的宝石簪子固定发髻,面上用胭脂晕染出一层薄雾般的轻红,巧妙地显露出少女的美丽,大概是夏日懒得焚香,她身上只有淡淡的女子体香,比起之前那阵沁人心脾的芬芳淡了不少。

“和簪子一道送来的耳坠怎么不见你戴?”今年西域贡来了不少上好的宝石,他让人打了一副红宝石累丝头面送过来,这宝石耳坠用的是猫眼大小的宝石,价值百金,也能配得起她的美貌。

“戴过,但实在是有些疼,后来便不戴了。”苏笙下意识摸了自己的耳垂,那耳坠上的宝石也不算小,比一般的更沉些,所以就放起来了,“好端端的,殿下和我赔什么不是?”

太子后退几步,向苏笙作了一个大揖,她大惊失色,想要侧身躲过太子的礼,却被他摁住不许动,“之前是我酒后德薄,请四娘子别和我计较,以后我再也不劝你酒了。”

他那时也有些饮多了,也不知道深浅,劝了许多酒下去,阿笙那个时候大概就在生他的气了,但是碍于他的体面又不敢不喝,只能饮毕后独坐气恼。

内侍说起侍女搀扶她乘车离去时苏娘子还有些娇慵无力之态,便想趁着这会儿过来向她告个罪,问问她回来后难不难受。

“殿下,只是几杯酒而已,您不必如此的。”她心神慌乱,瞧见外面的宫人在看屋内的情景,连忙扯了人坐到矮榻上去,“您这样我可消受不起。”

姑姑还想叫她宽慰殿下,现在两人都反过来了。

太子望她方才张望的地方瞧去,微生不悦,他是见过英宗贵妃再来的,两人说什么也瞒不住自己这个庶母,但他们难得相见,还要被人听墙角,阿笙肯定会不自在。

“这有什么,咱们日后是要做夫妻的,阿笙在人前不忍拂了我的颜面,那我醒过了神自然得在人后找补回来。”太子笑道:“不但我不劝你,以后再有人敬太子妃酒,阿笙叫我代劳就是。”

婚前他做不得主,可婚后那就不一样了。

她朱唇微启,忙以扇掩面,将一张嫣红的芙蓉面藏在猫儿扑蝶的纱绢下面,“那……咱们饮合卺酒的时候殿下也要替我喝吗?”

姑娘这个年纪刚刚长成,本就该是活泼娇俏的,她肯这样说,太子也觉得满心高兴,“这杯我替不得,可是以后圣上要是召咱们宴饮,我是责无旁贷的。”

在太子进来之前,元宵是殿内的焦点,等到这个男子进来以后,刚刚还一心和自己玩耍的姑娘就只顾着他去了,它用爪子抓烂了通草蚱蜢,又小跑到了苏笙身边,用头蹭着她的手,希望夺回姑娘的注意力。

时下并不流行高桌椅,贵族对坐饮茶皆好席地而坐,偶尔才会坐在荃蹄上,或挨在长连床上亲热说话,苏笙跪坐在席上,腾出一只手来安抚元宵,太子想起她之前的话,伸手朝她讨要了这猫,抱在怀中细瞧。

“阿笙原来是喜欢这样的猫,还想和它做姐妹。”太子回忆起今年外面的孝敬,“你想养猫也不必等到它怀孕产崽,我那有几只现成的幼猫,哪日送过来你瞧瞧合不合心意。”

“那是因为姑母把元宵当成孩子养呢,我可不就是它的姊妹吗?”

苏笙可不想让太子把猫往锦绣殿带:“不过姑姑不喜欢放任元宵怀孕,说是猫一年能生三四窝,一个锦绣殿是养不起的,打算等日后在宫中猫舍找一只与它一般血统纯正的,只生一窝就够了。”

公猫万一把元宵弄怀孕了,那是件麻烦事,而送只母猫来和元宵打架也不妙,还不如不养。

元宵似乎感知到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想再弄一只猫来侵略自己的领地,在他怀中挣脱出来,跑到一边自娱自乐去了。

苏笙笑他道:“殿下这么说可就把它得罪了,元宵不喜欢有伴,只爱独来独往。”

太子知道她寄人篱下,处境为难,便也不勉强她养猫,要是她实在喜欢,以后东宫还有更好的等着她,不必急于一时,“这蝴蝶编的巧妙,是阿笙自己的手艺吗?”

爱屋及乌,蝴蝶和蚱蜢早都被元宵祸害的差不多了,难为他还能看出手艺的好歹,苏笙称是,“这是民间姑娘喜欢玩的东西,不想还能入殿下的眼。”

太子怕她以为自己瞧不上这东西,忙道:“这东西简朴有趣,我还想央你给我编些,在屋里面挂着也觉风雅,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空闲。”

苏笙虽被姑母拘着做功课,但太子央她做些什么,贵妃乐见其成,也不会管着他们,便应承了下来。

太子坐在锦绣殿里和她说话总觉得拘束,英宗在位时他没怎么来过锦绣殿,有人听着他们说话,聊起来也不自在。

他叫猫奴抱着元宵过来,邀苏笙与他一起出去透气,“我来时见御园姹紫嫣红,彩蝶流连。阿笙今日穿戴得这样整齐,不出去也可惜了,咱们领了这猫去御花园那边扑蝶,现在暑热都退去了,你出来散散心也无妨。”

他只要在太阳落山前出宫就成,圣上对他在朝事上要求虽多,旁的地方却也不曾苛责,只要朝事上应对得当,私下是不怎么约束的。

苏笙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午间偷懒睡多了的缘故,腰间酸得很,但她本来还要听了姑姑的吩咐往东宫去,现在太子体贴她,自己不用过东宫去,已经很不错了,也是欣然允诺。

这时节才让人觉出些嫁人的好处,殿下与她一样的青春年少,和她许多想法都是相同的,不会逼着她做功课,也不拿规矩来束缚人,甚至因为储君的权势而可以尽量叫她过得轻松一些,

太子环视殿内宫人,除去抱猫的猫奴,只叫了藏珠和碧荷相随,到了殿门处遇着引他进来的玉椟,笑着嘱咐她告知英宗贵妃一声。

“今日孤想与四娘子带着元宵往御园一游,烦请姑姑禀报娘娘一声,若是四娘子回来得迟些,还请贵妃莫要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