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糖糕

刘老汉背着柴火回家的时候,身侧跑过一匹快马,扬起的飞尘呛得他直咳嗽,心道是谁这么肆意嚣张,竟不怕撞了人。再定睛一瞧,认出了马上的少年。这不正是早上花了一两银子问他买了两个馒头的人么,当时他还在心中嘲笑这少年人傻钱多,乐呵呵的给了两个馒头,赚了这一两银子。哪知过了没一会儿,少年又来把马借走了,说好了日暮之前归还,刘老汉看他衣裳华贵,出手就是五两银子,心道送上门的买卖为何不做,欢欢喜喜的答应了。

如今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少年便回来了。

刘老汉猜测到少年的身份非富即贵,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骂,走过去才发现马上还有一个女子,脸色惨白昏迷着,再仔细一看,她袍子里露出来的半截手腕还往下流血。刘老汉挤到一半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裴雁君将谢昭玉抱下马便要往屋里进,刘老汉见状跑过去挡在门口,警觉地看着裴雁君道:“公子且慢,我怕是不能让你进这个门。”

裴雁君见他拦着门不让进去,以为他是想要银子,于是立刻道:“等我把人放下,再给老伯银子。”

“银子先不说,这姑娘浑身是血身份不明,我可不敢让他进门呐。”他似是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近来常有官兵搜查,说是城中进了刺客,一旦窝藏歹人被发现,格杀勿论。我这一小家就三口人,保住一条小命比银子要紧,实在是不敢冒这个风险呐……”

刘老汉身后的屋里,他夫人翠梅听见门口的声音,皱眉过来,“吵什么呢?别把孩子吵醒了。”一扭头看见裴雁君和谢昭玉,吓得她低声惊呼,“这是怎么了?”

裴雁君听明白刘老汉是怕被连累,本想离开。可低头一看流血不止的谢昭玉,脸色白的像个纸人,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便知道不能再拖了。他咬咬牙,板着的脸放松了几分:“老伯,实不相瞒,这是我的妻子,从金陵来的,我今日就是来接她,谁料我刚走开一会儿来你这儿买馒头,她就被山贼掳了去,我费力救出她来,毕竟是个弱女子,吃了不少苦浑身都是伤。你看她这小胳膊小腿的,能是什么歹徒呢?她受了伤禁不起颠簸,我想把她放在这儿,然后去请大夫,她一醒我们就走,不会耽误太久,还请老伯行个方便。”

“这……”刘老汉看了一眼谢昭玉,的确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看上去不像是凶狠的歹徒,可到底还是有些犹豫。翠梅拍了拍他的肩膀,“还犹豫什么呀,这姑娘流了这么多血,一会儿连命都没了。”

裴雁君看出他的松动,又道:“只要老伯帮我这个忙,我腰间这块玉佩就是老伯的了。”

刘老汉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他眼睛亮了亮,假装无可奈何的样子,“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进来吧。”说着,让开了身子。

裴雁君把人放在床上时感觉到她已经起了高烧,马不停蹄地去请了大夫。大夫说她失血过多,这两日又没有好好休息,精气磨损的厉害,需得静养一段时间,又开了药方,留下了金疮药才走。裴雁君坐在床边守着,床上的人再没了早上狡黠的模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蹙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像是有点委屈,看着就是一个被病痛折磨的小姑娘,谁能想到这会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呢。

从城外初见,再到如今共患难,他感觉到谢昭玉一直想把自己保护在身后,事事都冲在自己前面。可是其中的原因,他想不通。谢昭玉与自己非亲非故,若是仅凭母亲当年的一点恩情就做到这种地步,实在难以让人信服。她的示好究竟是真心还是利用,还不能确定,因此自己一时也拿不准此人究竟是敌是友。

他在心中天人交战了许久,床上的人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忽然动了动,在昏迷之中的人呢喃着什么,裴雁君凑近了才听清:

“小……小雁……糖糕……”

“……”

——*——

谢昭玉醒来之时,看见头顶的床幔愣了片刻。她有些头疼,勉力撑着身子做起来,发现身上的衣服被人换了,四周又是陌生的环境。难道自己是被那刺客抓走了?可是怎么非但没被绑起来,还躺在床上?

“醒了?”门口突然传来声音。

谢昭玉下意识警惕地往门口瞧,看见裴雁君的脸,才松了一口气。“这是哪儿啊?我们怎么在这儿?”

裴雁君手中端着碗走来,“农户家里,你受伤了,暂时在这儿落脚,先把药喝了。”谢昭玉乖巧地喝了药,又见裴雁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糖糕,摸着还是热的。她以为裴雁君是怕药苦特意买来的,没想到这么个冷面郎君居然还有如此贴心的一面,于是带着促狭的笑意看他。

裴雁君面不改色,对上她的视线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好意思,“看什么,某人昏迷之中都念叨着糖糕,醒了反而不要了?”

“要的要的。”谢昭玉乖巧地接过咬了两口,口中的苦味才被压下去。

她算是发现了,裴雁君这人的嘴毒的很,一般人说不过他。送到嘴边的糖糕哪有不吃的道理,她道了声谢谢,小口吃完,身上恢复了一点力气,下意识去找裴雁君,见他一直站在门口,像是在等什么。

“我这衣服……”

“翠梅嫂子帮你换的。”

“哦。”虽然不知道翠梅嫂子是谁,可听上去是个女人的名字,谢昭玉悬着的心落了地。

裴雁君盯着天边的晚霞沉默良久。下午他进城的时候,城中已经有士兵在搜寻谢昭玉的下落,看样子是宫里的卫兵,有人已经发现她不见了。如果继续逗留下去,只怕会给刘老汉一家找来祸端,必须尽快离开。

他转过身对床上的人说道:“我们得走了。”

见他神色严肃,谢昭玉看出来不像是说笑,于是也没多问缘由,收拾东西跟着他上了马。二人一前一后坐着,他身上的松香味道更加清明了些,谢昭玉很少跟男子同骑一匹马,平时调侃他不觉得什么,此刻反倒的生出了一点不自在来,她轻咳两声,为了转移注意扯着不相干的话题。

“今早在庙里,我还以为世子扔下我一个人回去了呢。”

“我不过借了匹马的功夫,你人就不见了,究竟是谁把谁扔下了可不好说。”背后的男人没好气地说道。

谢昭玉以为此事与他无关,自然没想到他还会跟着,此刻叫他的话噎住,不好回答。半天后只好服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世子之腹了。”

“哼。”裴雁君牵着缰绳,半笼着她在怀里,气息喷薄在她耳侧,一阵麻痒,谢昭玉不自觉地偏头避了避。

感觉到她的动作,裴雁君才察觉到自己情绪有一点失控,竟然孩子气起来。他整理心神,又恢复了冷静沉着的模样。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曲江畔对面的那个乞丐,是你们冥王谷安插在军中的眼线吧。我见他与你见过面,猜到了他的身份。他与我正在查的事情有些关系,我本想问他一些缘由,那日我出来后,却找不见他了。因此,这件事也许与我并非毫不相干。”

谢昭玉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思索片刻问道:“世子在查将军的事情吗?”

那日裴雁君只说回长安有事情要查,今日又提到是军中的事情,谢昭玉早就觉得裴先的战死有蹊跷,此刻结合所有线索,不难猜出裴雁君的意图。原本犹豫要不要挑明问出,既然他都如此坦诚地说了,谢昭玉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隐藏的。

裴雁君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件事,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没作声,算是默认了。

“世子把这件事告诉我,不怕我说出去?”

“彼此彼此,公主若是说出去,我便把公主与八皇子密谋夺嫡的事也抖出来,大家都别好过。”

谢昭玉先是一惊,转念就想通了,他身边有阿宁这样的高手,能在街上见到自己与乞丐接头,看见周玄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她受到威胁也不恼,悠悠然似漫不经心的说道:“看来如今我与世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了。”

身后的人没答复,谢昭玉以为他不愿意详细说这件事,也止了声。天边的夕阳透出鲜红的颜色,让谢昭玉不由自主地想到清云山那满目血色,到底是那么多性命,每每想到依然会心绪低沉。于是她闭上眼睛养神。过了半天,就在她差点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人的声音:

“小雁是谁?”

谢昭玉震了震,睁开的眸子瞬间恢复一片清明,再无睡意。

“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这个名字。”

在战场的时候,裴雁君见惯了伤亡,有人昏迷之中会叫喊思念之人的名字,这没什么稀奇的,本不值得他特意问一句。可谢昭玉叫小雁的时候,神情很是伤心,再加上小雁二字,是他的小字,在家只有父母叫过,外人很少知道。若说是巧合实在诡异,让他不免好奇起来。

谢昭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垂下眼眸,藏住了眼中的光亮,“一个故人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她虽这样搪塞,裴雁君却明显感觉到她周身的气场冷了下来。既然她不想说,裴雁君也不愿意强人所难,便没再多问。

为了掩盖踪迹不连累到刘老汉一家,二人故意绕着山路走了大半圈才掉头朝着长安的方向走去,紧赶慢赶在宵禁前进了城门。

不知是不是提到小雁二字惹到了谢昭玉的伤心事,一路上她都没再说话。到了门口也安静地下马道谢进了公主府,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飞扬。裴雁君握着缰绳一直盯着她进门,久久未动。后来还是季霄看见了他,叫了一声世子才让他回了神。

“季霄,你认不认得一个叫谢昭玉的人?”

季霄接过缰绳把马牵走,想了想,摇摇头,“这人怎么了?”

裴雁君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谢昭玉,却总觉得她好像认识自己,想了半晌,心中只当是想多了,也没对季霄解释,只是摇头说了一声算了,跟他进了门。

谢昭玉心情不佳,辗转两日又受了伤,精神早就支撑不住,回府之后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三更快过之时才醒来。她在书房喝了药,想起什么似的,翻箱倒柜找出了树下的那封信,展开仔细看了一眼,而后将信放在一旁的蜡烛上烧了。

火苗一沾上纸张便肆无忌惮的向上蔓延,而信上“清云剑派已屠门”几个字,就这样渐渐消失在火苗的吞噬之中,随着纸张一同化为灰烬。

冷眼看着这一切的谢昭玉,眼中并无半分波澜。烛火映出的光笼着她的影子,书房的安静之中,剩下的只有一片孤寂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