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食盒

原以为燕景涵要兴师问罪,但抱了他一会儿后,燕景涵却突然说了个不相干的话题:“以后,遇上了事,第一个想到的,必须是朕。”

“啊?”被燕景涵瞪了一眼后,杨文卿才连连,“好好好。”

末了,杨文卿忍不住提醒道:“那个,皇上,你心跳得好快,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砰砰砰,这速度绝对不是在正常人该有的。

燕景涵:“……”

被燕景涵推开的时候,杨文卿内心很是复杂。

莫名想笑。

马车摇摇晃晃驶进宫中,最终停在华阳宫外。

杨文卿刚要下车,燕景涵直接把人捞过,抱了下来。

杨文卿尴尬道:“我好多了,能自己走。”

燕景涵并没放下他:“张夷和辰妃之事落定之前,你先暂住在朕宫里。”

今夜辰妃之事一旦流入张夷耳朵,朝堂必出变故,燕景涵如今又杀了一个禁军统领,情况有些棘手。杨文卿:“辰妃和朱尧那什么,”杨文卿没好意思说出口,含糊带过,“那姑且不论,但是朱尧手下之人跟了他那么多年,如今朱尧突然被杀,军心势必不稳,我怕他们。”

还没说完,燕景涵便打断道:“朕心中自有定数。”

杨文卿无奈嗯了声,话虽如此,但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禁卫军离燕景涵太近了,若是想要暗中干点什么事,就算燕景涵让沈观把文宣阁和华阳宫围得水泄不通,也防不胜防。

快进寝殿的时候,杨文卿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道:“那个……辰妃说,当年是皇上你主动去求先帝,让他赐我死罪,并求株连的是吗?”

燕景涵步子一僵,一旁跟来的元福也一脸紧张。

燕景涵没接杨文卿的视线,片刻后,冷冷嗯了声。

元福一脸恨铁不成钢,试图插话道:“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公公,你先别说话,我还没问完。”杨文卿一脸抱歉道,而后又看着燕景涵,问:“当年去业陵驰援,是你主动请缨的吗?”

燕景涵:“嗯。”

杨文卿静静看了燕景涵一会儿,眼圈有点湿。

“朕……”燕景涵刚张口,脖子突然被杨文卿勾了一下,紧接着,杨文卿就把脸埋在了他颈窝,闷声说了句谢谢。

燕景涵一时失神,元福傻愣愣的站在一旁,没搞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久,燕景涵手足无措道:“杨文卿,你是不是疯了?朕求先帝杀你,还想杀你全家,你还说谢谢?”

杨文卿抬起头,眼圈通红,冲燕景涵浅浅笑了下:“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求的先帝,但我可以确定,先帝是除了源光和张夷以外,最恨不得我死在业陵的人。是不需要别人求,就想让我死无全尸的人。”

之前在天牢时想不通,但经过方才一事,他突然就明白了。

杨家功高震主,若不是杨文卿十三岁时,父亲杨渊战死沙场,先帝当年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要强夺兵权了。

但是,杨渊死后,杨渊手里的兵权,还是被瓜分的所剩无几。

往后的几年,杨渊旧部在朝堂上备受排挤,张夷源光逐渐把持朝政,架空了先皇,右丞相陆钰被逼自杀,先皇还沉浸在自己终于总览大权的梦里不可自拔,把张夷和源光当做心腹。

一切,直到杨文卿十七岁那年,放弃殿试,投笔从戎。

杨渊旧部转头追随杨文卿,虽然兵权表面上还在分裂状态,但是杨文卿与北蛮交锋,一战成名之后,那些旧部所带的分散兵权开始集中。

往后的几年,杨文卿战功直逼杨渊,先帝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加封,与此同时,忌惮心更重。

杨文卿的断袖之名,就是在他业陵一战之前,最后一次出征时传开的。

一夜之间,突然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断袖。

其实,杨文卿一直没对人隐瞒过这件事,但是因为也没人问,所以依旧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他是个断袖。

传开之后,也并没有刻意掩饰,旁人对他的态度虽有变化,但也不大。

直到有关他的不堪谣言传的一发不可收拾,句句不堪入耳。

当时,出征时带的军队里,有一支先皇的亲编队伍,拜他们所赐,整个军中全部都是有关自己的谣言。

虽然那一场仗最后还是赢了,但赢的很勉强,若说与这谣言毫无关系,有些说不过去。

杨文卿就是那一战落下的病根,寒毒入体,一发不可收拾。

回来之后,燕景成一直很照顾他,很是无微不至,每天都会亲手做好吃的送来,还会偷偷送他小木雕逗他开心。

燕景成向他求亲的时候,杨文卿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可能多少是有点,毕竟从没人这么努力的逗他开心过,感动总归是有的。

但最后,杨文卿还是没答应。

但是,第二天早上,先帝的赐婚书便到了。

杨文卿常年出征,对朝堂局势虽有了解,但终归不能处处都掌握。先帝赐婚之后,他才发现,燕景成跟源光还有张夷有勾结。

先帝一直居于朝堂之内,生性多疑,不可能没察觉。

那时候杨文卿才明白,先帝着急忙慌赐婚,就是因为知道燕景成有反心,所以故意把自己推到他身边。

一个王爷,不仅与朝中两大权臣交好,甚至还与一个手握十万大军的将军结亲,说他没有篡权夺位的野心,怕是没人会信。

只要燕景成一有动作,自己便要跟着一起死。

可是,杨文卿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北蛮战事已开,杨文卿因为身体不行,兵权被先帝强行要走,然后就有了如今还令百姓怨声载道的北蛮人在月重关坑杀五万大军的惨剧。

当时连连战败,朝中无人敢出征,杨文卿虽然寒毒未愈,但形势所逼,甚至有人故意组织百姓,一起上书请命,让杨文卿出征。

闹得沸沸扬扬。

他不得不去。

出征那天,他跟先皇要兵权,看见先皇因为怕死,迟迟不肯往外交的时候,真的很想造反。

他想要的,一直只是一个安定的太平盛世,哪怕只是暂时的,他投笔从戎,也是为了这个,并不是为了效忠皇室。

但若当时他真的反了,最后遭殃的还是百姓,指不定还可能因为内忧外患,整个大周全部覆灭。

而且就自己那副身子骨,怕是也撑不过去。

一直以来,他最寒心的,是在大军压境,朝中内乱到了顶点的时候,先帝还想着先杀了自己。

将业陵隔绝在外。

关闭所有返回大周的关口。

一封封求救信视若无睹……

有时候,杨文卿都忘记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是什么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是,总挡不住所谓的逆流,总是会遇上一个又一个的绝望。

但是,现在发现,好像也没当时想的那么绝望,因为……

杨文卿看着燕景涵:“你亲自去业陵,是不是怕先皇半路把我杀了?”

燕景涵喉头一哽,目光躲闪道:“我只是按照圣旨办事,没别的想法。”

元福看了燕景涵一眼,眼中似乎有些许无奈。

杨文卿没再问别的,燕景涵把他抱进了寝殿,安置好,又一个人出去了。

杨文卿躺在软塌上,一直睡不着。

燕景涵这若即若离的态度,真的让人很迷惑。

燕景涵在外面吹了快一个时辰的大北风,元福劝了好几次,让他回去,他嘴上说知道,但脚根本没动。

就在他终于挪脚准备回去的时候,目光无意扫到墙角的一只食盒,皱眉烦躁道:“那是什么东西?”

元福一瞅,总觉得这食盒有点眼熟,但看燕景涵一脸生气的模样,也没顾上多想:“兴许是御膳房送菜的忘带走了,老奴这就让人拿走。”

元福还没来得及喊人,两名侍卫便搓着手跑来了,看见燕景涵,连忙行礼。

“你们俩不是已经轮班了么,不去休息,还逗留在此作甚?”元福问。

“食盒忘这儿了。”一名侍卫解释道。

燕景涵不耐烦的摆摆手,就在侍卫抱着食盒准备离开时,元福喊住了两人:“等等。”

燕景涵皱眉:“怎么了?”

元福小声提醒道:“刚才老奴一直觉得这食盒的花纹眼熟,”宫中每个小厨房都有雕有各自镂空花纹的食盒,一看食盒,就知道是哪儿的,“方才突然想起来,这上面的纹路跟公子小厨房的一模一样。”

燕景涵将信将疑看了眼元福。

“这食盒打哪来的?”元福问那两名侍卫。

侍卫连忙回答:“说是膳房送来的。”

“胡说,这食盒跟膳房的食盒根本不一样。”元福道。

侍卫们傻眼,他们只知道刀剑锋不锋利,花纹这个东西,还真没注意过。

但是:“来的那名宫人说就是小厨房送来的!本来是送给皇上的,是皇上当时说不吃,元福公公好心,让我等分食的。”侍卫们连忙跪下,辩白道。

晚上发生的事儿太多,要不是两名侍卫提醒,元福都要忘了还有着茬了:“那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侍卫如实道:“好像是蝴蝶状的水晶糕,还挺好吃的,就是蝴蝶捏的有点胖。”

燕景涵眼神一凛,冷声道:“盒子拿过来。”

侍卫战战兢兢的捧着盒子走过来,元福伸手打开盒子后,只见一只掉了半边翅膀、体型胖乎乎的蝴蝶水晶糕躺在一堆糕点渣里面。

这么浮夸的蝴蝶体型,元福就见一个人捏过。

还是燕景涵十六岁生辰那天,杨文卿做好,亲自送去的。

“这么多年,公子的手艺好像没什么变化哈,还是这么圆润。”元福一边打哈哈,一边尴尬的往旁边靠了靠,尽量离燕景涵远点。

燕景涵磨着后牙槽:“朕还一口没吃。”

元福捂脸跪在地上:“皇上恕罪,老奴当时一直在殿内,没想到这是公子送来的,要是知道这是公子送的,老奴肯定不会让别人给吃了。”

侍卫第一次看元福这么认罪,虽然没搞清楚状况,但元福平时待他们不薄。

侍卫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手帕,一层层揭开,一个被攥变形的水晶糕露了出来:“臣偷偷藏了一个。”

燕景涵嘴角一抽:“那你还真是善解人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