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白衣秀士
随着他抬头看着程府门关上的那一刻声音一并湮没的,是他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一个“好”字。
锦书靠着门,心下有些怆然,透过一丝门缝看他身影,依旧还愣在那里。
她身子靠着门滑下来,突然就将头埋进臂弯里哭了起来。
隐约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她泪眼朦胧的看着程章:“爹,他会恨我们的对吧?他再也不会原谅我们了。”
“若是知晓你是为了他好,他日后定然不会怪你的。”
锦书:会吗?但是只怕他以后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唤她一声锦书,把她当做娇软乖巧的小姑娘了吧?
罗蕊和程章以为锦书不懂,其实她听的分明,什么都懂。
既然娘亲的意思是让她离周寻远远地,这也是娘亲最后的遗愿,那她便离周寻远远的。
如此,还能借着这个幌子,逼他去拼去搏,最终功成名就。
“我们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程章避着周寻同她说的话并不错:若是长久的留着周寻在这程府,他只会囿于这一方天地,最终自断前程。
若以别的法子逼他赌一赌,将来自是可功成名遂。
程章知晓周寻眼下最看重的是锦书,解铃还须系铃人,便只有让锦书亲自断了他念想,才能让他破釜沉舟。
凤凰涅槃,必须忍受浴火燃烧,向死而生。
……
锦书的那一句话一直在周寻脑子里回响,他看着紧闭的门默默蹲下将花盆和土用手捧着掬到一处,忽然自顾自笑起来:周寻,你这是活该找轻贱。
锦书在门后看着他背影渐渐远了,这才放心出来,一把一把捧着土,眼眶红红的,觉浅跟着出来拿了一个新的花盆给她:“小姐,拿这个装着罢。”
锦书把花和土都装进去:“你说,这花还能活吗?”像是问觉浅,又像问自己。
周寻本来觉着,自己这一生大抵也就如此了,在程府平庸且安稳的度日,还能时时见着那个梨涡浅浅轻轻柔柔喊他“阿寻哥哥”的小姑娘。
却没想到,一句阿寻哥哥,竟当真一直是那一句哥哥。
“砰”得一下子,一个人撞上了周寻左肩怒道:“没长眼睛啊?”骂完就匆匆向前去了。
周寻见方才那人去的那一方有许多人挤在一处叽叽喳喳争论不休便也上前去。
原来众人围着的是一方布告栏,布告栏上最新贴上去的是今年的科举考试在即的布告。
“今年的科举又到时候了?也不知会是何家公子拔了头筹去?”
“听闻景家的公子才貌双全文韬武略,这京中许多都听得他名声。”
“景家公子虽好,然而别的世家子弟也不相上下,京中大人家中有公子的都对自家孩子寄予厚望纷纷摩拳擦掌等着看旁的好戏。”
说完,一阵嬉笑声。
周寻拨开人群走进去,他诚然是个美丈夫矣,如玉冠耳,一下子倒反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了。
下一刻,人们只目瞪口呆看着这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去将那布告撕了下来带走了。
周寻做事一向只是随心,从来不会也没想过顾及旁人目光。
布告栏下撕下布告以后,几乎没有人曾在陨都中见过这位少年,他就像凭空消失一般。
然而山间乡野却突然多出来一位隐士,传得神乎其神通晓古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从未有人见过他模样。
乡试已到,少年竟带着包袱去应试。
他其实到现在也未曾怨过锦书,或许一开始是难过与失落,然而他心中盘算得清楚:不过是荣华富贵,你若是想要,为了你我便去争一争。
说来奇怪,从前学堂上顽皮闹瞌睡的人是他,来考乡试也是他,其中缘由不过是娘亲时时叮嘱收敛锋芒,但他做学问之心向来是极为认真刻苦的,比之周往一众好了千八百倍不止。
不是十足把握,他不会无故冒险将自己置于不利境地。
伏案做文章的少年下笔有如神助,字迹也是好看工整的,完全不似锦书往日收到的那一封书信字迹奇丑无比。
思及小姑娘,他脸上神情稍微和缓咬着笔头想到那时作弄她为了骗她同情亲手教他临字,他便每每故意在她面前将字写得奇丑。
只为换她把着他的手临字,一笔一划横撇竖捺,皆是他借机倾泻笔下的绵绵情意。
乡试结束,周寻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这才到了殿试。
殿试那一日,京中传了个遍“听闻有位年纪轻轻的少年郎这科举以来连中二元到了殿试。”惹得众人纷纷猜测是哪家公子。
殿堂之上的两位考官正在拿着主簿四处巡视,走到一人身侧便瞧一瞧他们的文章再将个人名姓记在簿子上,好的便用笔在名姓上圈出来。
待见了景文文章,考官便连连点头在簿子上记了一笔画上一个圈。
另一位拿着簿子走到周寻身侧时先是瞧他文章,而后打量模样一番,就去唤了另一位来,那人顺着他目光看下去,只见他文章剑走偏锋,观点清晰有理极为独到,年纪轻轻,笔锋却很是凌厉老道。
二人不动声色退出殿外:“我看这少年大有来头,见识不浅。”
另一个蹙眉:“这便难办,那景文公子文采斐然,纵观殿上诸位叫考生,无人能比,可唯独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叫周寻的。”
“景公子名声在外,王上对景家一向器重,此次科举考试王上对景文公子可是寄予了厚望,若是因为这么个不相干的来历不明的人惹得景家和王上都不快……”
说完,二人不约而同的向着殿内瞧了瞧:“万万不可因为这一人自毁我们的前程牵连到我们,景家私下里早先来寻过我们,也不好直白拂了景家面子,让他下不来台,我们俩何德何能同景家作对?景家早就为景文公子铺好了路,我们也只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之时帮上一帮。”
另一个附和道:“林兄此言有理,有理呀。”
一炷香燃尽,殿试结束。
二位考官背着手拿了簿子:“今日殿试已经结束,各位考生先行归家待张榜通知即可。”
众人便躬身行了礼道一句“谢过主考官”退了出去。
周寻要走时,却被二人拦了下来:“你是叫周寻?”
周寻行了礼:“小生名唤周寻。”
“我二人今日拦下你,是想听一听,依你之见,这科举是为何?”
“自然是选拔有才之人,忠于朝政社稷与君主,做明臣,保家国安定,为百姓谋福利。”
二人笑了笑:“我们在官场沉浮多年,这样的话听得太多,你且说一说你真实想法。”
周寻:“普天之下,谁人不想官拜高位,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他毫无隐瞒,一时将心思说得这般坦荡,竟教他二人不知如何接话。
之后只得:“回去先等张榜罢。”
周寻这才恭敬退下。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明了。
整个翰林院经手的文章,是得先匿了名字由各个文官看后再筛选出来交至主考再一同商议的,最后到了他们手上毫不意外,前三样好文章中果然有当日见到的景文的文章以及周寻的。
甚至,细细看来,许多都一致瞧得周寻文章更胜一筹。
“这文章做得鞭辟入里,层层渐递,华词丽句虽少,其个中道理与滋味却是让我们这些老骨头都值得咂舌琢磨的。”
听完众人争议,这两位急忙便赶去拜访了景家。
见到景大人,二人先行了礼直接道:“大人,科举试上您忧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景颂悠悠道:“我早先便打听过了,今年那一众考生中有个叫周寻的,听闻能耐还不小,少年人却是连中两元入得殿试。”
“大人的消息果然比吾等灵许多,可眼下事情倒并不难办,那少年郎一心只想求得利禄,对功名看得浅淡,若是大人想法子与他些好处,说不定景公子的状元便保住了。”
景颂眯了眯眼睛:“这我可听不明白了,我可从来没有让二位大人徇私枉法科举舞弊啊。这关我儿景文何事?二位慎言。”
话里话外,分明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危险。
他起身:“人,若是给过甜头尝到了一点儿好,便会更加的贪得无厌,贪心一事,从来就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二位大人,接下来怎么办,该不需我来挑明?还有,我家景文,自然是凭实力摘得状元,可不是因着他人的庇护,这一点还请二位铭记于心,切莫祸从口出啊。”
二人脸色白了又白,最后只得怯怯应一句“是”。
三日后,京城张榜。
布告栏前百姓围得叫一个水泄不通,许多儿郎都在上面寻自己的名字,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这数十年寒窗苦读,竟因一纸文章悉数轻易毁于一旦,未免太过残忍与可惜。
周寻也自是一行行一列列一个个的找着,瞧自己的名字,只是瞧了许久也不见,根本就没有“周寻”这么个名字。
他皱着眉头,仔细地瞧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看见,连一个类似的名姓也不曾瞧见。
并非是他骄纵自恃,而是他对自己有十足把握。
待周围儿郎、百姓看完热闹纷纷离去,只有他一人等在那儿等着有人来换掉这一纸布告重新贴上去一份:“我们将这布告弄错了。”
可他只等到一群官兵围住他:“周寻?你牵扯到科举考场舞弊一案,随我们去衙门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