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柒】

余菁一把撩起轿子前的门帘,探头往轿子前方看去。

这欲雨的天色昏暗的厉害,只能隐隐瞧见轿子正前方两三步远处似乎躺了个人。

余二姑娘急忙蹦出轿子,走近了细瞧。

只见此人身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身体微微蜷缩着,像一只弓着身的红色虾米。

余二姑娘又蹲下身,凭着仅有的一丝光线细细打量。

躺在地上的人发丝凌乱,侧着身子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单薄瘦削,破碎的袖口处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纤细手腕。

伤成这样,竟还是个女子。

芝麻糕在一侧伸手探了探女子的鼻息,说话声被又一阵疾风撕扯的破碎:“姑娘,这人……还有气儿…该如何……处置?”

风里不知何时已夹了几点雨滴,不密集,却如豆般大小,砸在地上,化作又大又圆的黑色湿迹。

眼瞧着这天就要落下暴雨惊雷来,若是坐视不理,任由这女子在这雨里伤上加寒,那她可就真的要没命了。

余二姑娘环顾四周,天色变得太厉害,路上早已无甚人烟。

想想泼天雨幕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很可能就要在这雷声雨点下悄无声息的死去,而自己明明有搭一把手的能力……

余菁抿着唇犹豫了稍许,总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于是转头吩咐:“既然前头也没几步就要到咱们府上了,那就先暂时把她抬回府里吧,芝麻糕,你带着备用雨具即刻去最近的医馆请个大夫到府里,我瞧她这也伤的太重了些,还抓紧瞧瞧为妙。”

芝麻糕转身欲去:“好的,姑娘。”

走了两步,还是有些忧心,转头道:“这女子身份不明,姑娘万事小心。”

余菁站起身,理了理裙角,似乎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放心,你家姑娘我可不是吃素的。”

芝麻糕有点无奈,的确不是吃素的,日日食一酱猪蹄的人能是吃素的?

自家的这位姑娘啊,就是嘴硬心软,天生吃亏的性子!

几个家仆把人抬上轿子后,百无聊赖的余二姑娘就托着腮一直打量着捡来的这女子。

女子隐在凌乱发丝下的是一张巴掌大的脸,脸上污迹血迹混成斑驳的一团,唇色苍白,却依稀能辨出这女子曾经清秀的眉眼。

瘦削的身上满是横七竖八的鞭痕,丑陋而狰狞。

衣物虽已破碎不堪,但从那料子上尚能辨出的花色纹理上来看,却不像是出自一般人家。

车行颠簸了一下,躺着的人一声闷哼,竟微微睁开了眼,嘴唇翕动。

余菁一瞧,顿时放下了托腮的手,凑近了些。

余二姑娘困惑地皱紧了眉,仔细辨了几辨,又充分发挥了多年看话本子的经验,才勉强从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里拼凑出一句是是而非的话:“陆郎……救我……”

余二姑娘眼睛一亮,啧,又是一个有故事的妙人儿。

近几日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日子过得比话本子里的剧情还跌宕起伏,余二姑娘委实兴奋的紧。

轿子又行了片刻,终于在雨势渐大之前停在了御史府门口两座石狮子的前方。

余菁下了轿子,就见府里管家迎上来,余二姑娘乐得清闲,三两步跨上门口石阶,甩手让管家将轿子里的女子安顿起来。

巧的是,刚一进门就见余征那厮抱臂倚墙而立,就堵在门口,正幽幽看着她和她身后忙碌的众人。

余二姑娘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道:“你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做什么?”

余征嘴角一咧,表情欠揍、语气戏谑:“想观赏落汤鸡来着,啧,可惜了,气运差了点,没见着。”

余菁翻了个白眼:“做你的□□梦去吧,本姑娘好的很,阿……阿嚏…”

余征脸上的笑意敛了敛,语气却依旧没个正形:“今日怎会落水?你这倔脾气又得罪人了吧?”

余菁抽了抽鼻子,心下腹诽她这大尾巴狼阿兄真真是不愿放过一次奚落她的好时机,她偏不让他得意!

“不用你管,让让,没瞧见这人命关天呢?”

余征倒也没再多问,侧身让了个道,斜眼瞄了一下抬着的那人,语气忽的严肃了几分:“这又是何人?”

余二姑娘莫名有些心虚,拧巴拧巴袖子,低着头没敢说话。

只听头顶传来余征长长的一声叹息。

随后,一只修长的手指就不轻不重地点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兄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余二丫,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心啊!”

余二姑娘也知道这事她做得不在理儿,抿了抿唇,没回嘴,正准备再听几句责怪的话磨磨耳朵,却听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薄暮时分,余菁用过饭后,就听芝麻糕说路上捡的那女子已然醒了。

余菁踏进安置那女子的屋里,就瞧见床上的女子斜卧在床头,神色茫然地盯着屋子的某处出神。

直到余菁走到床边,那女子才大梦初醒般缓缓转头瞧向她。

女子脸上的污渍皆已消失不见,一张白净的脸清秀可人,眉目间有几许柔弱娇媚的风情。

可是谁能想到,看似很平静地在和对面的女子对视的余二姑娘,其实心头颇感焦急一心等着被夸呢。

这女子莫不是摔坏了脑子,夸自己恩人一句人美心善还用得着想这么久的功夫?

良久,女子那依旧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迟缓:“多谢姑娘……救了我。”

她的样貌看起来分明是双十年华的模样,说话的语气却让人无端想起一颗枯败的老树,一匹迟暮的马儿,一丝年轻人该有的鲜活气儿也无。

余二姑娘摆摆手,面上一片淡然,实则心头早已美滋滋的荡漾上了。

做好事不留名?不存在的。人美心善的余二姑娘也是需要鼓励的嘛。

被夸愿望得到满足的余二姑娘压了压上翘的嘴角,更加体贴:“那你先休息吧,等有些体力再离开也不迟。”

女子顿了顿,叫住了转身欲走的余菁,声音有些犹豫:

“姑娘应当……就是恩人口中说的,那位唯一能帮我的鱼精姑娘罢?”

余菁脚步一顿:“?你怎的知道我的名姓?你恩人又是谁?”

余二姑娘美滋滋的心情瞬间淡了些,转而心头缓缓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女子面上依旧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迟缓地摇摇头:“恩人就是那位从鞭子底下将我救出的高人,他并未告诉我他是谁,只是说带我去找一位鱼精姑娘,能助我忘掉一切痛苦的回忆。”

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姑娘,你真是那池子里的金鱼儿修炼成的妖精,有这等消除旁人记忆的异能么?”

余二姑娘非常不悦,说谁妖精呢?你才是妖精,你全家都是妖精!

她一个娘胎生娘胎养的好姑娘,好端端怎么就成了妖精?

她的独门绝技又怎会被这女子和她口中的恩人得知?

她除了今日跟桑萱说过,从未跟其他人提过这件事啊!

她怎么就救回来这么个奇奇怪怪的白眼狼!

真真是气煞她也!

余菁杏目圆瞪:“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妖精,我也没有异能,你可别再瞎说了。”

说完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停留了。

一直无甚表情的女子却忽然带了哭腔:“姑娘留步,求求姑娘可怜可怜我罢,我本就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果再带着这样的恨意爱意继续过日子,日日痛苦难抑,我恐怕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若是平日里,余菁一听这话里满满的故事感,一颗爱看话本子的心必定早就蠢蠢欲动了,可是今日她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不妙之感,总觉得这事儿透着点诡异。

余菁顿了顿,还是抬起了脚,想要离开。

身后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余菁心下一惊,回眸一看。

那女子因下床匆忙,直接侧摔在了地上,一张巴掌大的脸疼得皱缩成一团,眼角通红,隐隐有泪光划过。

余菁懊恼地扒拉着头发,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准备将女子扶回床上。

那女子却顺势一把抱住了余菁的腰,苦苦哀求道:“姑娘人长得美,心肠又这么好,能不能……能不能就再帮我这一回…姑娘的大恩大德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我甚至……甚至有张祖传的秘制酱猪蹄的方子……我身上的所有物件,只要姑娘觉得有点用处的,我都可以拿出来。”

……

俗话说得好,打蛇打七寸,眼前的这个女子是真的完完全全捏准了余菁的七寸。

余二姑娘低头瞧着这个模样凄惶的女子,想了片刻,觉得既然自己的鱼鳞宝贝还有好几片,搁着也是搁着,就帮帮这个可怜人也无妨,何必把人逼到如此境地呢?

一片无关紧要的鱼鳞,不仅能救人一命,还能换到源源不断的秘制猪蹄吃,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彼时完全被捏住七寸无力思考的余二姑娘,根本来不及明白这样一个道理:

这世上的很多巧合,都极有可能是蓄谋已久。

余二姑娘重新将人扶上了床,深思熟虑了一番,开口道:“行,为防止你到时候反悔或者忘了今天说的话,你现在就先将秘制酱猪蹄的方子交于我罢,然后再同我说说你想忘记的是什么。”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保证你所要求的我一定能完全满足,但是这方子只要到了我的手中,我就必定不会再归还与你了,就算你的记忆清除失败了,我也不会还的!你可得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