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时间之外的人(一)

书房内突然变得很安静,元庆看着海涅,她搞不懂这个人的意思。

面前的男人年轻而英俊,可经过了之前与舒芙蕾太太的一番对话,让元庆知道了眼前这个男人并不像他的外表一样。

元庆与他对视都显得小心翼翼。

海涅有一双浅淡到极致的灰色眼睛,而此时,那里面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

对他来说,更改名字只是一件无关的小事。

这样的认知让元庆不悦。

“为什么?”她尽可能压制不满。现在的她,没有资格在眼前这个人面前表现真实的情绪。

可在血裔和长亲之间特殊的血脉契约下,还是新生儿的她瞒不过海涅的感知。

“这里不是你熟悉的地方。”海涅并没有露出不满的神色,反而耐心解释道,“你在这里语言不通。”

他与元庆对话时,用的是汉语,也就是元庆熟悉的语言。

“我与舒芙蕾太太可以交流。”元庆皱起眉头。

虽然说,她与舒芙蕾太太交流用的语言,也不是她熟悉的语言,而是另一种奇怪的语言。

记忆之中她从未学过这样的语言,可很奇怪,她能听懂,也可以运用它进行简单的对话。

她抬起头,等着海涅接下来的回答,如果他给出的理由真的能够说服她,多一个新的名字,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缘由。

“你与舒芙蕾交流使用的语言,也不是这里的官方语言。至少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你会生活在这里,若是连语言都不相通,我想你会很苦恼。”

“所以你想将更换名字,作为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改变?”

海涅颔首。

“可我不喜欢,你得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元庆皱眉,还是选择了开口,“或许这样问有些唐突,如果可以,您能送我回家吗?或者说,回到我的故国。”

海涅露出惋惜的神色,他摇了摇头。

元庆感到一丝不安,她没有开口,静静等待着这个男人接下来的话语。

“大概八百多年前,你跟随我父亲的商队来到这里,也许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你学会了英语。”海涅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元庆感到吃惊。

“八百年前?”她确认道,语气里充满不可置信。

“是的。”海涅给了她确定的答案。

金替换了他的备忘录,海涅很难说出具体的日期,这让他感到不舒服。

“这怎么可能?我分明还活着,你在骗我!”元庆语气略急,可话一脱口,她又莫名感觉非常的懊恼。

陌生的环境,迥异的食物,陌生的语言,一切在她脑海里交织着,混乱之间,她仿佛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沙海与穿梭其上的商队。

元庆捂住头:“抱歉。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新生儿的情绪总是混乱而不稳定的。

海涅并不觉得奇怪。

“不借助外力,人类很难存在八百年。你确实死去了,只是用另一种方式睁开了眼睛。这个过程,我的族人称之为初拥。”海涅解释了他对元庆说过的话。

初拥这个词语海涅使用了英语。元庆使用的汉语之中,没有能够准确表达这个词汇意思的代替词。

“初拥……”元庆重复一遍这个陌生的单词,“那现在的我是什么?不是鬼,是什么呢?”

“Vampire.”(注12)

元庆等待着海涅的解释。

“一种躲在黑暗之中,依靠吸食鲜血生活的人形生物。”海涅用一句话概括了这个词语的意思。

“这就是不能触碰阳光的原因?”元庆又一次想到那张在她面前腐烂的脸,她抬头看去,海涅早已经恢复了正常,甚至看不到一丝腐烂衰败过的痕迹。

他的外表是一个年轻俊美的人类男子,非常年轻,异常俊美。

很难将他现在的样子和阳光下腐烂的那半张脸画上等号。

她想了想道:“你所说的Vampire,就是一种外表光鲜,内在却是暴露在阳光之下就会变成可怖怪物的存在?”

外表是光鲜美貌的人类,内里确实丑恶无比的怪物。

海涅没想到元庆会这样问,他沉默了一瞬,回答道:“如果你想这么理解,确实是这样。”

“我和我的族人,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

“原来我变成怪物了啊。”元庆突然感觉松了一口气,这是她意想不到的,“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死掉了,要喝媒婆汤,走奈何桥呢。”她说的是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和看到海涅腐烂面容的的两个瞬间。

她说话的同时,海涅感到到一种压在心头重担消失不见的奇妙感受。

这是元庆的心情变化,是他身为长亲所能感受到的血裔的情绪变化。

除去元庆,他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给予过很多人初拥,也曾在他们“新生儿”阶段感受到这种情绪的变化,但从未有一个如此强烈,甚至已经开始影响他自身的情绪,让他产生类似情绪的存在。

眼前的少女是金转化的,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他这具身体转化的第一位血裔,与他羁绊最深的血裔。

海涅抬起头,看着元庆。

少女也看着他,她问:“鲜血,必须是人血吗?舒芙蕾太太说‘新生儿’我想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并不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截止我的记忆,我至少14岁。但看我的体态,我也许不止这个年纪,这也与‘初拥’有关吗?”

“不一定是人血。”

元庆一口气问了几个问题,海涅一个一个给他解答,他就像是一个耐心的大家长一样。

“‘新生儿’一般指刚刚转化不久的吸血鬼。当然,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像舒芙蕾他们一样称之为血族。”(注13)

“刚进行过‘初拥’的新生血族是非常脆弱敏感的存在,属于人的特性在他们身上并未完全消失,属于血族的那一部分却已经诞生,两种存在相互争斗,直到属于人的部分磨灭殆尽。这个阶段之中,‘新生儿’处于一种极为脆弱的状态。通常,需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完全适应血族的生活。”

元庆听了他的回答,张口想要深入询问,却被海涅抬手的动作制止。

她突然明白了海涅想要传达的意思,这位血族会留给她提问的时间,现在要做的,就是听他回答完自己的问题。

“至于年龄。”海涅看了元庆一眼,显然,她并不是十四岁女孩的样子,“根据我的了解,你进行‘初拥’时,已经超过了二十岁。”

“记忆缺少。”海涅沉思了片刻,“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不过,你本来就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也许是转换你的人使用了某种特殊的能力。”

海涅看着元庆,等待着他接下来的问题。

缺少了至少六年的记忆。

据我了解,特殊的存在,转化你的人。

元庆回忆着海涅的用词,斟酌地问道:“转换我的人不是您的话,是谁呢?可以告诉我吗?有一些问题,也许只有他才能解答。”

“是我,但这其中有一些隐秘。”

海涅没有直接告诉她,转换她是金,金不能算作他,也不能不算他。

“是这样啊。”没能得到想要的回答,元庆表情略变,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如果她真正成为了一位“血族”,那么她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弄清事情的真相——从之前与舒芙蕾太太的谈话之中,她隐约感觉到,血族这种特殊的存在,拥有奇特的力量。

再加上,如果她理解的没错,她进行转化仪式,也就是“初拥”的时间是在八百年前。

而她仍然存在,可见血族生命的漫长。

“我特殊在什么地方呢?”元庆又问,对于这个陌生的世界,她有着数不清的问题。

“你在初拥之后,沉睡了八百零五年。”这一次,海涅给出了一个具体的年份,“而苏醒之后,你的状态与刚经历‘初拥’时一致,就像是时间在你身上静止了八百零五年。”

这话说完,海涅发觉他这个比喻并不贴切。对于吸血鬼来说,在转化结束的那一刻起,时间就静止不前了。

换一种说法。

对与他来说,八百年是黑夜与白昼的更迭不休,对于元庆,却只是一场太久的梦。

但他们都是活着时间之外的人,只能见证外部时间的流逝,自己则体会着所谓的“永恒”。

不过,海涅并没有将这番话告诉元庆,没有经历过时间流逝而静止的生活,她不会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元庆也陷入沉默。

八百零五。这样一个数字意味着她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与现在的她无关了。

二十岁的身体,十四年不到十五年的记忆,对比八百零五这样的数字,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而更让她感觉到无力的,是年这个量词,代表时间的单位。

元庆的沉默维持了很久。

海涅也跟着她沉默,他感受到了属于元庆的低落。拥有无尽生命且经历过漫长岁月的他,已经很少能感受到时间流逝带来的复杂心情,而今天,在这一刻,他依靠眼前这个“新生儿”感受到了这样一种复杂沉重的心情。

对于一个“新生儿”来说,体会时间流逝或许是一次不错的经验,但跨越漫长时间,却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金失算了。

他越来越理由相信,金之所以消失八百零五年,是因为产生了某种错误。

而这,仅仅是他见到这个孩子一个早晨得出的推论。

她身上有答案,一个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海涅站起身。

元庆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她也站起身。

“我的解惑到这里结束了。”他说。

在元庆看不到的窗外,太阳已经升高。

“对于一个‘新生儿’来说,保持充足的睡眠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

“夜晚降临的时候,你会见到属于这里的繁荣,也会找到你的归宿。”

“晚安。”

城堡的主人下达了逐客令,她就没有必要继续留下了。

元庆学着舒芙蕾太太的模样,向海涅行礼。

“晚安,我的主人。”

她使用了主人这个代词,舒芙蕾太太就是这样称呼他的。

海涅却突然皱起眉头,一种难以压抑的无名怒火从他心中翻腾而上。

“谁教你的?”

“啊?”元庆不解地抬头,看到他压制怒火的表情,她看到那双浅淡至极的灰色眼眸内有了情绪的波动。

“我学着舒芙蕾太太。”元庆回答了她的问题,“我……”她想解释,海涅却用手势打断了她。

“记住,从今之后,称呼我为——”

“长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