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矛盾
明慈宫里,太后正拉着顾莺淑说话,顾莺南沉默着陪座饮茶,待宫外传来圣驾的消息,还不等顾莺淑露出笑容,太后却让顾家两姐妹退下。
顾莺淑走出明慈宫的时候,还有些不服气,嘴巴撅着老高,见顾莺南莲步轻移,一脸柔弱的模样,便忍不住刺她:“怎么陛下来了,太后娘娘不让姐姐作陪?”
太后本来只中意顾莺南一人,近日却不时将顾莺淑接进宫中,令顾家主母揣测不已,猜出顾莺南定是做了什么叫太后不悦的事情。
顾莺南软软对继妹道:“想必太后与陛下,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我等自然不好在场。”
“太后可是恶了姐姐?”
“你我皆是顾家女儿,若太后恶了顾家女,莺淑你又如何能进宫呢?”顾莺南语气绵软,却梗的顾莺淑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继妹红了眼眶,顾莺南心又软了,柔和道:“陛下时常看望太后,你总能见着陛下的。”
“少说风凉话,陛下已然亲政,想来大选也快了,我自然能见着陛下!”顾莺淑不肯再跟顾莺南走在一块,迈开步子,走到了顾莺南前头。
彩屏扶着顾莺南慢慢走,顾莺南走了一会儿,觉着疲累,寻了个御花园中的亭子坐下。
因着瓷瓶的事情,太后对她颇为不满,顾莺南却觉着整个人都轻松了。
秋日凉爽,顾莺南安静坐了片刻,亭子里花树遮挡,不知哪里的小宫女走到了亭子附近,没瞧见亭子里的主仆二人,神神秘秘的嚼舌根。
“你最近听说了吗?之前竹林那边的琴声,近日越发多了。”
“可别说这个,我都怕死了!那天晚上我路过,竹林里正好响起了琴声,就没听过那么难听诡异的声音,夜里起风,一阵一阵的,只怕是鬼在哭!”
“我也听见过,可再不敢去那边走……”
“之前还没这么频繁,最近那声音常能听见,大家都传,说不得是前日掉井里的秋萍也加入其中了!”
顾莺南听宫女们说的愈发不成样子,在亭子里提声道:“彩屏,此处不错,我们在亭子里坐会儿吧。”
彩屏配合的在亭子重重走了几步。
“是,小姐。”
听着亭子里的脚步声,两个小宫女吓了一跳,连忙离开。
彩屏听着人走了,这才绕过花树看了看,回来对顾莺南道:“应该是洒扫御花园的小宫女,中宫无主,娘娘又慈和,倒叫宫人们这样放肆。”
是啊。
中宫无主……
顾莺南想着太后昨夜敲打她的话,又想着陛下亲政,朝中对皇后人选的呼声也日渐增大,陛下年少有为,身边无妃妾更无子嗣,严崇已死,如今再没有比立后更重要的事情。
朝臣无不期盼继承人的出现。
可每每提起此事,陛下都避而不谈。顾莺南想着昨夜太后问她的话,又想着自己几次去圣安殿都被拦下,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可她认识的皇帝,竟会是将女子藏在殿内的人么?
若是喜欢,正经纳了便是,若是不喜欢,又怎么会藏的这么深?
除非……
那女子的身份有问题。
而陛下也有什么更深远的打算。
御花园的花与树,总是比别处鲜艳,暖房里存着,待有凋零的便赶紧换新。可惜连日阴雨,打的花儿朵儿难免透出几分颓丧,雨滴顺着亭竹蜿蜒滑下,顾莺南怔怔看着,小宫女说的话在耳边浮现,令她心中倏的冒出一个念头。
她想到幼年,头一回见陛下,陛下正认真弹着琴。
后来不弹了。
人人都说陛下不喜琴。
可不喜的话,陛下自己说过么?
也没有。
那个人的心思那么深,喜欢不喜欢,她们这些人哪个看明白了呢?
*
明慈宫内,这世间最尊贵的母子正静静对坐着。
太后因着十年前的丧子之痛,哭的眼睛不大好了,不仅畏风还怕光亮,宫内烛火比其它宫殿都昏暗些,太监们守在宫外,排成一行,皇帝的行架也在宫外等候,灯笼的光亮在黑暗中长长延伸,安静到渗出一股孤冷。
“皇帝,哀家老了。”太后叹了一口气。
“母后寿元无量,这样说,是折煞儿臣了。”朱常钰低下头,心知枣儿的事情已隐瞒不住。
“这些年来,因那姓严的狗贼!”每每说到严崇,太后便想到十年前的那一天,她奔去哀帝身边,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只能捧着哀帝七窍流血的尸身痛哭之事,恨得睚眦欲裂,泣不成声,“我们娘两忍气吞声……那些日子你全忘了么?”
“儿臣记得。”说到此处,朱常钰已自觉跪在了太后脚边。
“那你为何不肯立莺南为后?”太后急急抓着儿子的胳膊,“当年你哥哥娶了那毒妇,却为她所累,满盘皆输。”
“你登基后,哀家便千挑万选,选中莺南放在身边。虽说性子绵软些,但绵软有绵软的好处,不会跟那毒妇一般胆大妄为。莺南良善贤淑,内帷之事也处理的不错,正与你相合,如何不好啊!”
“儿臣不喜。”
“不喜不喜!年年都是这句话,”太后放下手中的佛珠,“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这些年选了那么多女子,你也一个都不肯放在身边,早年你说,怕严崇暗做手脚,如今你已亲政,还要用这些来搪塞哀家吗!”
“莫非只有那藏在圣安殿那个女人,你才肯?”太后兜兜转转说了半天,终于说到了重点上。
朱常钰深深看向母亲。
“我听说,她在你殿内,舞刀弄棍,是个江湖女子?”太后揉了揉额头,“皇帝不要跪着了,起来吧。”
“这样的女人,皇帝即便喜欢,也应当有分寸,派人教导宫中礼仪后,再给个位分放在身边才是稳妥之举。不明不白的藏着,若叫外头的人传开,岂不是有损你的威严?”
朱常钰未动。
挺直的脊背,似乎背负着这位年轻帝王某种强硬的坚持。
“母后,儿臣并未幸她,留在她身边,只因她是儿臣珍爱之人。”
“她意不在宫中。”
太后睁大眼睛瞧着自己的小儿子,几乎以为面前的朱常钰换了个人,她低声呵道:“皇帝,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
槐园的秋千扎好了,整个秋千又结实又高大。
苏枣在秋千上荡的老高。
先前秋夕想帮她在后头推,苏枣却觉着秋夕力气太小,还不如她自己脚往后一放一蹬荡的远。
她已经荡了好一会儿,等到天空第一颗星星出来,苏枣越荡越觉着心里空落落的。
她好想六郎。
明明天天都见面,可是只要不见一会儿,她就很想他。
六郎很忙。
六郎不在的时候,苏枣不得不自己找点别的事情做,随着严崇的余党一点点被揪出来,朝堂局面焕然一新,苏枣越来越觉着自己没有留下的理由,可这个“六郎养伤时陪伴防刺客”的借口,在跟六郎相处着段时间,已经让苏枣越来越主动不想打破。
同时,她开始无比想念宫外的街市。
特别是她住的客栈附近,有一条满是小吃的街。街上各种小摊贩吆喝着,有香辣的臭豆腐、豆花、雪花酥、还有绵软的甜饼。
宫里点心的味道,跟精致的外表一样美味,却总少了苏枣喜欢的那种感觉。
那种从店家手里热乎乎接过一口咬下的满足和欢愉,那种奔波后,得饮一口蜜浆的畅快,那种能够抚平她内心焦躁四处流蹿的饭香,这些在民间很普通的感情波动,在皇宫内,她一点都体验不到。
清晨起床,想吃的东西,已经满满摆了一桌子。
按照“秋夕”的话,这一桌子还算是简陋了。苏枣寻思她不起床,张开嘴,只要她饿了,秋夕也会将饭喂到她嘴里。
想要什么。交代下去,也很快就会有。
这感觉实在让苏枣很不舒服,如果不是六郎陪着,她老早就离开了皇宫。可也正因为六郎陪着她,她才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皇宫。
她约过六郎出去,可是六郎没有答应。
六郎给她讲故事,讲那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的故事。
六郎的故事从来都不是随便讲的。
哪怕隔着屏风,苏枣似乎也能从那温润的声线中,听出一些不同与朱常钰平日表现出的感情波动。
“文帝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袁盎骑,并车閴辔。上曰:”将军怯邪\"盎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今陛下骋六騑,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柰高庙、太后何”
越是安静的夜晚,苏枣也越来越明白朱常钰身上背负着什么。
这些东西,将本来向往着外面世界的六郎,心甘情愿的留在了宫中。
那一夜后,苏枣不再邀六郎一起出去。
她也不敢细细思量六郎背负的那份重量,那是令她恐惧的重量,似乎能折断她的翅膀,可又在她的心湖投下一粒石子,发出一圈圈的涟漪。
这一年,苏枣不满十九岁,芳华正茂。
复仇的目标达成后,苏枣并没有仔细思考未来,只有这股对宫外的渴望,叫她愈发坐立难安。
朱常钰今夜比平日回来的时辰晚的多,苏枣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在朱常钰陪她用饭时,纠结而期待的对朱常钰道:“六郎,我可不可以出宫玩玩……就白天的时候,晚上我就回来了!”
“我跟你保证!”苏枣强调着。
朱常钰夹菜的手顿了一瞬,压抑着将菜夹进了苏枣碗里。
他看着苏枣的眼睛,苏枣期待的看着他。
夜空的流星似乎摔碎在了少女的双眸,那种生机勃勃的耀眼光芒,没有人舍得拒绝。
“……好。”
作者有话要说:PS:\"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摘至史记卷一百一袁盎晁错列传第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