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帝王掌江山。

想到江南塞北,苏枣微微笑了起来,连问法都带着几分天真的孩子气。

朱常钰见苏枣问的这样孩子气,便也答的孩子气,“作数。”

“那六郎什么时候带我去?”

“还早,很久以后……”

“十年前你也这么说。”苏枣略沉吟,笑容有些苦涩,“十年,还不够久吗?”

“枣儿能再等等六郎吗?”

“要等多久?”

“等到……朝局稳定,我便带你去。”

苏枣默不作声,日头西斜,把少女的身影打乱在波澜的水面,风摇枝动,泛黄的竹叶片打着旋下落,天气愈发寒冷,已经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季节身着单衣,苏枣吸了下鼻子。

她瞧着叶片上的寒露,伸出手捏了捏。

这片槐园后的竹林,苏枣很少会一个人走,六郎陪她,她就走过来转转。

“那得要好久吧?”苏枣非常认真的对朱常钰道。

“要一年、三年?四年……还是又一个十年?”苏枣忍不住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掰着指头数。

超过十,苏枣就不想数了。

苦涩从心底蔓延开,几乎快将她淹没。

六郎看着苏枣掰着指头数,当苏枣的小拇指轻轻弯曲,第十个指头数完,手心犹豫着落下之时,他几乎脱口而出——

枣儿!我们此时就去江南!

然而未出口的话,最终还是被朱常钰咽了回去,他已不是六郎,不是那个十年前,只有十岁的,孩子气的六郎。

岁月人间促。

曾经的六郎以为自己终有一日能带着枣儿翱翔世间,可时光转瞬十年。即便一直念着承诺,朱常钰却无法在此时此刻,不管不顾的牵着苏枣的手离开京城。

人力终有穷,天道终有定。

十年又十年,会不会终究还是虚空一场梦?

朱常钰不知。

苏枣也不知。

“六郎,我们如今这样,算什么呢?”苏枣有些迷茫的问。

“枣儿,我想娶你为妻。”

朱常钰挑了一个很差的时机,他明白自己应该再等等,等枣儿了解他,可面对心中珍爱的女子,他也失了那些运筹帷幄的心态,只看了苏枣失落的眼神,便忍不住说出了内心,发自肺腑的期愿。

“你愿意吗?”

苏枣看向朱常钰深邃明亮的瞳,心像被这寒露渗透了似的,冰冰凉,又很清润,在叶片上摇摇晃晃的滚着,又黏在叶片上不肯落下去。

简而言之,苏枣懵了。

昨夜她吹了一晚上的山风,也没把脑子吹明白,只知道自己想了一晚上的六郎。

今天六郎忽然这样说。

不等欢愉在内心散开,一种惶恐就笼罩了过来。竹林外高而长的围墙前所未有的在脑海里变的清晰,苏枣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就很清楚朱常钰这句话的分量。

她并不是为身份的差距而惶恐。

面对帝王,或许世人皆匍匐,但她不觉得。

帝王掌江山。

苏枣心里也有江山。

那些最黑暗的时光,苏枣唯一没有片刻忘记的,就是六郎勾勒江南、塞北的那一天。在那一天前,她只是个庄稼户的女儿,走过最远的路,只有临村。

是六郎拿着舆图,指腹划过的地方,在她心中种下了江山。

六郎有六郎的江山,她也有她的江山。

这个江山,是六郎种在她心里的,所以在六郎面前,她觉着自己和六郎是一样的人。

这些年背负着仇恨,独自在外,哪怕有武功,苏枣也会怕,她也会有想念村里人,甚至想念到泪如雨下,恨自己无能痛悔不已。

只因心里有江山,她才一直往前走。

这宫里,有很多人看不起她的身份,苏枣也很清楚,如果六郎将今日想娶她的话说出去,会掀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苏枣从来不觉得自己身份低贱。

所以她惶恐的不是身份。

她惶恐的,一直是那个黑暗里窥伺着的——

“庞然大物”。

那些带走春花、村民、将六郎困在皇城,甚至,令世人混沌红尘备受煎熬的“庞然大物”。

苏枣无法寻找到合适的文字去描述这个“庞然大物”给她带来的震撼和恐惧。

因为它已经跳脱了这个世间,让她延伸了那么多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想法,苏枣只因为清楚它的可怕,所以更加热爱自由自在翱翔宫外的感觉。

天上飞的,她都喜欢。

从小就喜欢。

每次抬起头,都会一天比一天,更想像鸟儿一样张开翅膀,飞在天空。

六郎要娶她为妻?

真的么?

“六郎,我好高兴。”苏枣喃喃道,眼眶里滚动的泪珠犹如朝露,“可是,我、我好怕。”

说到怕的那一瞬间,朱常钰已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苏枣。

“我心里想不明白。”

“明明我很高兴……”苏枣从朱常钰怀中抬起头,正视他,“可是我却不能立刻答应你。如果你是六郎,我今日就要嫁给你。”

“可你是朱常钰。”

她已经在宫内呆了好几个月了,隐约已经明白朱常钰想给她看的东西。

朱常钰坦诚了内心。

苏枣便也袒露了自己的心声。

“我心里有件事想不明白,就不能答应你。”

“也许要等我看看江南、塞北才会明白心中的困惑,朱常钰,我一定要去看看,去看看你告诉过我的江南和塞北。”

“明早就出发。”

“六郎,你要跟我去吗?”

朱常钰凝视着怀里的苏枣,他不能看到自己的神情,想来很是不堪,才会令枣儿露出这样痛苦的神色。

苏枣的斗篷上绣了菊花,重阳节快到了,菊花酒的香气已经悄悄于半夜在各宫弥散。

“我,就不去了。”朱常钰听到自己这样说。

苏枣泪中带笑,“好。”

“枣儿,你还回六郎身边吗?”

苏枣贴在朱常钰胸口,心里柔软的比棉絮还轻。

她摇摇头,“要是我回来,我就回你身边,要是不回来……我就不会再来上京。”

*

夜里的圣安殿,气氛凝滞到极点。

宫人们蹑手蹑脚熄了灯。

月亮高高挂上了黑夜,窸窸窣窣的声音后,苏枣偏过头,单身撑起身,转头看昏沉烛光里的正拿着枕头摸到她床边的尴尬帝王。

“地……地上凉。”

苏枣噗的笑了,“那就让小太监搬个小榻来,圣安殿的空屋子大把,陛下要不要换个地方睡?”

黑暗里,瞧不清楚朱常钰的脸。

但朱常钰也确实在她说完后,又老实的回到了地铺上。

苏枣静静看屏风后朱常钰的倒影。

在皇宫这么多日,她终于发现了一些,她之前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在这带着淡淡香味的夜晚,那些细小细碎的回忆细节满满在脑海堆积,苏枣伸手抹了抹眼睛,她知道六郎睡不着,她也睡不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

苏枣穿戴整齐,悄悄离开了皇宫。

赵蝶蝶已经收到了她的信,此时拉着两匹马,等在上京城外。

清晨挑着扁担进出城内外的人不少,新鲜的果蔬,零嘴小贩,人群渐渐热闹。

苏枣出了城门。

她接过赵蝶蝶递过来的马缰绳,脚步轻点,跃上马。

一拉缰绳,苏枣回头看城门牌匾。

清晨的风冷冽,家家户户屋檐下花骨朵儿的铜片下垂着,被风吹的叮铃一声,顺风勾起满城的清脆——

一如她来时。

“驾!”

*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重阳节当日。

用过饭,赵蝶蝶接过店家赠送的新鲜茱萸,怔怔佩带于臂,不知想到什么,俊秀的面庞有些黯然。

苏枣也接了店家递来的茱萸,她本已在帷帽下的发髻上簪了菊花,这会儿又梳理茱萸叶子,将它也斜插在发髻上。

风吹着她的帷帽的白纱如波浪般飘动。

店家好奇的望着苏枣的帷帽,似乎在好奇这个骑在马上女子的真面目。

江南路远。

赵蝶蝶和苏枣都未去过,又不想跟着商队,便拿了地图,一路边看边走边问,也算怡然自得。

苏枣总觉着蝶蝶有心事。

这次离开上京,赵蝶蝶比她还失落,频频回望上京城的方向。

包袱里,有一大包油纸包包着的烧饼,若不是天气冷,不等走多远,只怕这些烧饼都要坏掉。

苏枣想吃个烧饼,找蝶蝶要。

蝶蝶却不肯。

“枣儿,这些不是烧饼,是火烧。”

“那你之前,岂不是找错了?”

“嗯。”

“错了一次也没关系,如今你找对了,总有一天能找到的。”苏枣意有所指。

赵蝶蝶闻言,沉默半响。

马蹄声在浅草里踏着节奏响起,“……嗯。”

转眼一个月过去,地面开始结霜,草木枯黄,就连蛰虫都回到了洞穴开始潜藏。

偶尔路过农家红红的柿子树,时常能看到农人摘柿子的身影,霜降的时候吃柿子最好,皮薄味美,生津止渴。

赵蝶蝶的唇皮裂开,苏枣看不下去,便买了几个柿子跟他一起啃。

苏枣和蝶蝶,或骑着马,或牵着马,或顺水南下,走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人,听过了很多话。

严崇的死,无疑是大快人心。

经过了十年的盘算,即便清算余党,也能做到平缓过渡,将朝廷动荡降低到了最小,多年前的蝗灾,令许多地方的农户还没有能完全喘过气来,朝廷这样的举动,明显让各地的百姓都好过许多。

天高皇帝远,市井百姓的生活,也多是家长里短的琐碎占据。

但无论什么样的家长里短,都与朝堂分不开。

本就是息息相关,谁又能置身事外。

去了一致厌恨的毒瘤,少不得要嘴碎几句“天高皇帝”的闲话,苏枣偶尔在茶楼、还有歇脚的铺子都能听到一些人忧国忧民、不懂装懂的“高谈阔论”。

说到畅快处,还有拍桌子感叹。

“要我说,就该将那些贪官污吏,一并抓了!统统杀头……”

“听说蕲州的某某霸占良田……”

“杀头!”

“听说某州的官员……”

“怎么还不杀头!”

“听说……”

“这不杀头,不足以解民恨!”

最后指着天得出结论,“嘿,那位还是太过仁慈……”

“皇帝老爷多享福,每天笙歌燕舞,谁会真管咱们老百姓……”这是挤眉弄眼的愤愤醉汉,“天下乌鸦一般黑!”

说的太明白了,就没人接话。

没了那个挤眉弄眼的劲,怕惹事,只余下醉汉一人颠来倒去的抱怨。

苏枣一开始还在蝶蝶的阻拦下,隔着蝶蝶的胳膊,跟一些浑说的人争吵,吵得过吵不过,左右声音上去了,瞧着厉害非凡,蝶蝶搞不明白苏枣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只能拉着劝,通常劝不住。

后来怕那些醉汉被苏枣怒拳打废,只能先一步,手劈桌椅,吓退众人平定风波。

只是这样一来,钱就赔偿消耗的有些快,总叫他叹气。

“枣儿,你总跟那些人争论这些做什么?”赵蝶蝶不明白。

“他说的不对嘛!我气不过。”苏枣愤愤不平。

“他哪里说的不对?”赵蝶蝶压根没听明白那些人说了什么惹苏枣生气。

“他说皇帝过的舒坦!”苏枣严肃道。

赵蝶蝶纳闷,“不舒坦吗?总比我们舒坦吧。”

“当然不舒坦!”苏枣大声道!

舒坦什么?还没醉汉懒散的模样舒坦。

珍馐海味,各个试毒。

夙兴夜寐,伏案批阅。

醉汉或许一天下来,担忧的是怎么偷媳妇的钱买酒,买什么酒。

可六郎一天下来,担忧的种种,却关系到无数人的命运,每一个决策的压力,这些人根本不明白!

背负的东西不一样。

苏枣不喜欢看这些懒散的人说六郎的坏话。

“你怎么知晓……”赵蝶蝶苦笑道。

“我就是晓得!”苏枣忽然落了泪。

她就是晓得。

可她也渐渐明白,没有说出口就能被人理解的事情。

这些人,不懂六郎。

也没什么奇怪的。

*

等上京大雪纷飞的那一日,赵蝶蝶终于到了江南地界。

苏枣不在他身边。

苏枣已回头。

就在走水路,坐乌篷船的那一个黄昏,苏枣从岸边丢给他一壶酒,告诉他,

“蝶蝶,我不去江南了。”

“原来,不是和他一起去,我就不想去。”苏枣说的很轻松,眉头却紧紧皱着,她正在做她这一生中,能自己做主决定的,最大的一件事。

天边展翅而飞的鹰,在滚滚乌云中穿梭。

暴雨将至。

“原路返回,会不会要快一些?”苏枣摸摸马儿,“我赶时间,就先走了。”

“你要是也想回去,就追上来。不想回上京,就好好在江南玩一趟,再回螺洲去。”

赵蝶蝶从狭小的船身站起来,划桨的老汉连连吆喝他坐下,船在水面摇摆,好像下一刻就会翻覆。

“枣儿,你真要回去吗?”赵蝶蝶站在船上大声喊。

苏枣点点头。

“那个常公子,到底是什么人?”赵蝶蝶已经怀疑很久,有些答案,苏枣并没有很认真的去隐瞒。

苏枣的笑意深了几分。

“是我想嫁的人。”

“可他不是屠夫的儿子,也不是庄稼户的种,更不是商人的儿子,不然你不会这么犹豫,所以你要来江南,这一路,你想了这么久,还没想明白吗?他在上京有家族,有前程,你回去了,你有什么?”赵蝶蝶嘶吼道。

哪怕是报仇,苏枣的眼睛也始终是坚定的。

苏枣从没有像来上京这段时间这样,这样踟蹰。

“那些人,跟我们,不是一路人!”赵蝶蝶十指紧捏,面色煞白。

他本就生的俊秀,这样煞白着脸,便更像个文弱书生,稚嫩的面庞,迷茫无措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枣的目光,令苏枣不由愣在原地。

“蝶蝶。”苏枣伸出手,指向天空。

雨已经落了下来。

好大的雨啊,很快就将苏枣和赵蝶蝶淋湿了。

雨声遮掩下,如果不是苏枣和赵蝶蝶是学武之人,恐怕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我不想再逃避下去。”苏枣告诉蝶蝶。

“是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关系。”

哪怕风雨再大,鸟雀会被淋湿翅膀,依旧会努力飞翔,鹰击长空,更是如此。

这一路,她心里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

她不明白自己畏惧“庞然大物”的缘由,但却越来越明白自己。

她的心告诉她。

回去。

苏枣犟,不信。

可是已经到了江南地界,心里还是只想六郎。

这江南,如果不是六郎跟她一起,不来也罢。

苏枣明白了这一点,江南也就不再是她想奔赴的地方。

“回去了,也许什么都没有,但是不回去,有也会变得没有。”苏枣舒展眉头,“我要争一下。”

看清楚自己的心以后,苏枣便想要为自己的心努力一把。

蝶蝶所担忧的,苏枣都担忧过。

她已经比任何人,都还明白自己了。

也许,六郎也是明白这一点。

才会让她来江南。

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她。

*

蝶蝶在船上看着苏枣骑马的声影越来越远,很快就不见。

划桨的老汉嗓音粗老,打破了雨中的沉寂:“俊生,人都走了,你快坐下吧……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回头得病不得了啊!”

赵蝶蝶用左手摸上了自己的右胳膊。

在他离开上京的前一天,有一双拉着他胳膊的手……

那一天,他是怎么僵硬着将胳膊从那双小小的手里用力抽出来呢?

蝶蝶不记得了。

——蝶蝶,我想跟你去螺洲。

——蝶蝶,你带我走吧。

那时候的他满心慌张,手心里满是汗,惊慌失措的避开了少女期盼的眼神,直到身后逐渐安静。

遥望来时的方向。

赵蝶蝶不明白苏枣为什么有勇气再回去。从幼年眼睁睁看着爹娘病死,他瘫软在地连苍蝇都无法挥开,而路过的马车却能传来肉香的时候,他已经品尝明白贫寒的滋味。

雨雪可爱的小姐递给他饼。

感激的同时,卑微也深深刻印在心底。

空有一身武功,他依旧是庄稼户的儿子,屠户的义子,即便有本事衣食不愁,可段时间内,他无法让那位小姐维持金尊玉贵的体面生活。

少年的自尊心回避了期盼的目光。

勉强维持的自尊,也让内心变的空落落。

漫天顽云悬在头顶,黑压压一片,随着雨势渐大,划桨的老汉也不敢在往前,找了个地方停船上岸,赵蝶蝶跳上岸,老汉哆嗦着手,想将船里破损的伞给赵蝶蝶,赵蝶蝶道谢一声,没要,回身走入了瓢泼的大雨中。

江南地界的雨绵延。

上京白茫茫一片。

竹林风雨过,台殿雪飞凉,微烟在殿内旋绕,今日的熏香极淡,李德忠看殿外皓雪满庭,飘萧的北风激的他也哆嗦了一下。

殿内已摆好饭,桌子正中央放着一盘硕大的猪头肉。

李德忠很清楚这份猪头肉今日也不会被动一筷子,日日摆着,只是因为殿内这位至尊无上的帝王想摆出来而已。

朱常钰环顾殿内。

雕梁画栋之间,飞龙黄金作身,深深凝望深宫高楼外,飞雪似鹅毛,这巍峨宫城都是他的,可满宫城内却没有他最想见到的人。

沉默着用过膳。

月华如水浸宫殿,书房里的烛火明亮。

早朝晏罢,这般勤于政事、恤民图治的帝王无疑令动荡多年的朝局焕然一新,逐渐稳定。

高高的台阶上,朝臣满意的匍匐在不动声色,不露情绪的威严君王之下。

当务之急,百废渐新,如今只有继承人还是困扰朝臣的难题。各家名门贵女的名册送入了宫中,太后操持着,却一反常态并未着急。

顾莺南已经许久没有被召入宫中。

继母与妹妹无不冷嘲热讽,她虽没有多在意,却也总是在无人之时,静静于檐下呆立,听那雪落梅枝的声音。

奶嬷嬷知她心情不佳,特意买了顾莺南最爱的火烧回府,顾莺南接了,却没有吃。

一壶小酒,摆在了宫内陛下的案前。

恰好也有一壶摆在了顾莺南手边。

宫内活明白的男女,有酒皆不喝,深知愁肠入骨,饮酒也无用。

帝王足够克制,而贵女莺南,不过是顾府胆怯慎微的莺南,没了太后庇护,偶尔也想放纵,冷风里饮冷酒,心冻的发硬,也就不去想那火烧的热,期盼那炙烤的暖。

上京城进入了白昼最短,夜晚最长的时日。

泥土的蚯蚓蜷缩身躯,一笔一划的九九消寒雅图又在上京城内出现,市井里红豆糯米饭热腾腾散发着热气,羊肉汤铺子也红火起来。

越靠近上京越冷。

苏枣看着凿冰湖面捕鱼的几个小小孩童,翻身下马,帮那群冻得双颊通红的孩子将渔网抓起来,扛上了岸,“嘶——呼——”寒冷让苏枣不禁呼出一口气。

笑着和孩子们挥挥手,苏枣上马继续赶路。

她很着急,但着急的同时,一个人的行路更无法停止思考。

苏枣没赶得上腊八到京城,她便在一座小小的镇上吃了腊八粥,红豆惹了她的相思,莲子甜蜜了她的心怀,花生有些苦,叫苏枣舌头发涩。

每次在路上听见人议论朝中皇帝后宫无人将要选妃的事情,苏枣都要生气。

后来,她气的买了一坛子老醋,每次气着了就喝一口,酸的她捶胸顿足,搓手跺脚的更加清醒。

过年前半个月,苏枣终于赶到了上京城。

越近越是情怯。

还好苏枣天生自带一股莽劲,想明白了,就更莽。知道自己左右是要说些惊世骇俗的话,干脆大咧咧,装束也不换,蓬头垢面满身尘灰跑进了宫。

正是黄昏。

熟悉的昏沉日光,苏枣翻过圣安殿的墙,在暗卫出现的瞬间扔了帷帽,暗卫认出她,一一退下,苏枣走进圣安殿。

殿内桌上摆了饭,两双碗筷让苏枣心里一个咯噔,等看到桌上还有她爱吃的猪头肉,那点咯噔咯得她牙痒,连忙从后腰取下醋壶啜了一口方才稳住。

苏枣走出殿外,在李德忠震惊的目光下,终于找到了正在回廊背手看天的朱常钰。

“朱常钰!”苏枣直呼名讳。

李德忠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见苏枣回来,陛下背过身的身影一震,嘴边不由为自家主子露出笑,眉耳不动,抬手令宫女太监下去,李德忠后退几步,藏身于树荫最深处,充当隐形人。

朱常钰以为自己幻听。

毕竟苏枣的声音他再耳熟不过,枣儿通常都唤他六郎。

幻听也无妨,朱常钰转过身。

苏枣正要开口说话,朱常钰已经几大步跑过来,困兽一般抓住了她的胳膊,眼睛里带着血丝,颤抖的语气似乎表明着这位克制君王的理智正渐渐溃散。

那耳熟温润的声音变的急切而火热。

“枣儿,你回来了?”朱常钰深知自己绝不可能再克制住放手第二次!

“你知道回来代表着什么吗?”

苏枣将手覆上朱常钰牢牢抓住她胳膊的手,清亮的声音坚定而清晰,“嗯。我知道!”

“朱常钰,你还想娶我为妻吗?”

年轻的帝王眼睛里露出明显的喜意,“很想!”

“那就只娶我一个,不准纳妾,你能应允我吗?什么后宫三千,你要是想娶我,那三千就没了,只有我一个,独一无二的一个,你愿意吗?”苏枣问的理直气壮。

她这会儿穿着臃肿,头发也乱糟糟,明显是满身尘土归来,再美的容色都带着几分土气。

这句话一出口,不仅朱常钰,殊不知连李德忠都震惊的不由自主抬起了头望向了苏枣。

皇家三宫六院,民间三妻四妾,原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李德忠万万想不到这个恃宠而骄的民间女子,竟敢对陛下提出那样的要求!

何等大逆不道!

但更叫他震惊的是,陛下竟未动怒,反而一脸思索,看上去就跟要答应一样……

李德忠不由手抖,这样的事情,陛下一旦应允,朝廷内外必然震动!

微风摇庭树,回廊细雪如雾,朱常钰知道苏枣即将说的话,关系两人日后种种,便令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这其中,便包括李德忠和在场所有暗卫。

苏枣很坦诚。

她既然回来,就打算将心里话,开诚公布对六郎说清楚。

幼年时候,六郎也有很多不明白她想法的地方,但是只要两个人好好沟通,有些东西,就算六郎不认同,也会理解她。

也许过了这么久,属于“皇帝”的六郎变了许多,但苏枣仍旧相信,当年那个为她在心里种下江山的六郎,依旧是世间唯一一个,能听进去她所有异想天开,惊世骇俗想法的人。

爹娘都不曾理解过她。

唯有六郎。

苏枣深知这种独特的情感,已经令她无法忍受别人去分享。

“我这话肯定叫你特别为难。”苏枣耷拉下来,“但我还是得告诉你,我腰上这个壶里,都是陈年老醋,特别酸。我寻思着,上辈子,我肯定是一只醋精,所以才会这么没有容人之德。”

“我听说当皇后,要贤德,要母仪天下,人品贵重。这些我都没有,人这辈子,很多东西我没法选,出身农家,世代务农,我的父亲祖辈,这些都是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的,但我总觉得,有些东西还是可以选的吧?”

“六郎你在听的吧?”

“嗯。”

苏枣有些迟疑的语气,在六郎静静思索聆听的沉静目光下,开始越发清晰起来。

“当年你教我认字,我还不想学,可后来觉着,能学会认字真是太好了,可惜我还是不爱文,这也是天生的,我就是喜欢舞刀弄枪,也没有办法。”

“枣儿,你离宫前,说你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是因为身份吗?”朱常钰轻声道,“这也不是难事,我可以为你择一户官宦人家,改名易姓……”

苏枣霍然站起,“我不要!我就是庄稼户的女儿,爹娘生我一场,对我那么好,我干嘛要改名换姓,你要是要给我改身份才能娶我,还不如别忙活了,我现在就走!”

朱常钰忙道:“是我想岔了,枣儿你继续说。”

朱常钰确实不明白苏枣的想法,他本以为苏枣是不想做笼中鸟被限制自由,才要离开他,可如今听苏枣言语,却没有一句话提到宫中拘束,只是说身世一类,便又叫他误会了。

谁知枣儿竟也不是因身份自卑。

反而一点不觉得身份差距是什么大问题。

那枣儿,究竟为何要离开他呢?

朱常钰其实听得有些急,苏枣从小就是想到哪里说哪里,没什么条理性,他只能按捺着慢慢听,才能明白苏枣的意思。

“我早就跟爹娘说了,要选自己喜欢的人成亲。”

苏枣还记得当初爹娘的震惊,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无论哪里都是一样,要不是她武功好,爹娘管不住她,也没有那么顺利能离开家四处闯荡的。

“我会武功,哪里都去得,能赚钱能干活,娘也教过我做饭腌菜腌肉,我还会捕鱼抓虾,本想着,我这么能干配你绰绰有余。可是你是皇帝了……那在很多人眼里,我就配不上你。”

苏枣虽然心有傲气,却也不是傻子,很清楚世俗的评价。

“我是不服气的。”

一句不服气,道尽了苏枣的不平。

“你想娶我,我就当你心里觉着我好。既然你觉着我好,想要我答应,就听听我的心思。”苏枣轻声道。“原先不跟你说,是我没想明白,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个意思。”

“但你既然说要娶我,就不能娶别人,否则迟早有一天,我要怨你的。”苏枣皱起眉,她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我爱吃醋,听得你要选妃,就难受得不得了,长久消磨下去,那日子没劲……”

她想了好久,才想明白自己的心思。

江南塞北她固然想去,但汇集起来,她心里不服气。

那些地方,是六郎承诺带她去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也是六郎教过她的。

六郎要做事业,男儿志在四方,苏枣没觉得不好。

六郎认真的样子,她从小就很喜欢。

只是让她等他兑现诺言,那么久,她等不起,想留下她,总得叫她心甘情愿才行。

“你要让我等你兑现诺言,朝局稳定,那还得多久啊,什么时候你能带我去江南塞北?”苏枣瘪起嘴,她想到弟弟,想到夫子,“总不能因为我是女人,就该委曲求全,就该等你。”

“我就想当你心里独一无二的那个,你不给我独一无二的那份,就想留住我,让我一心只有你,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我不乐意!我心里难受……”

苏枣并不想屈服自己的出身,她想要踏实的归属感。

而这个归属感,不能是三心二意的,必然要独一无二,堂堂正正才能叫她心甘情愿的留下。

在她心里,六郎要不将她看得这么重,她就不稀罕留。

在她心里,六郎是这样重,她从没这么喜欢过一个男人,她想保护六郎,想跟六郎在一起,双方必然要平等,她心里那些难平的焦躁才能被抚平。

她只在乎她在六郎心里的地位。

至于别人怎么评价,哪怕跟娘一样惊骇她的想法,她也都习惯了。

想互相理解,是很难的事情。

要感同身受,就更难。

有些话,沟通了,固然可以明白,却不定能有好结果。

她回来,也就是争取这一遭。

不能叫自己满腔的柔情,这么不明不白,没有丝毫争取,就无疾而终了。

她想跟心爱的男子幸福的共度一生,仅共度一生是不行的,得幸福啊!

可惜她想要的幸福,必然不是朱常钰三宫六院符合常理世俗的婚姻。

苏枣很清楚,朱常钰如果答应她,她跟他会面临怎样的疾风骤雨,说不得第二天她就被人以祸国殃民魅惑帝王的名义鸠杀在皇宫也未可知,可是只要六郎答应她,她见着六郎的勇气,她便也能有勇气。

即便那江南的承诺,要等到地老天荒,她也甘愿了。

苏枣看着朱常钰静静沉思的清俊面容。

总觉得这个人会答应她。

没见面前,她还忐忑着,可见面了,瞧着朱常钰的眼睛,苏枣头一回没有喊六郎,而是喊了朱常钰。

眼睛里的感情是藏不住的。

亮晶晶比星星还明亮,跟夜里的萤火虫似的,扑闪扑闪,连带着心跳都快跳出胸腔。

夜晚来的那么快。

冬日的夜漫长而寒冷。

可是屋子里的炭火十足,两个人相互依偎也就不会觉得冷。

“枣儿,你知道我唱歌总不在调子上,音律不通却还是很喜欢弹琴,对么?”

“我知道啊。”苏枣心满意足戳着朱常钰的胸口,就在刚刚,朱常钰答应了她,从明天他跟她要开始跟朝臣“打硬战”了,苏枣这会儿正爱这个男人爱的不行。

“我这点喜好,或许瞧着,极没有威严吧。”

“谁没点爱好呢,你弹的难听,我还是喜欢听。”苏枣忽然抬起头,“这个秘密你从前不说,以后也不准说,就永远只我一个人知道好了。”

朱常钰将苏枣抱的更紧了些,胳膊拢住怀里的大宝贝,唇边的笑意也慢慢加深。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要写完了,下一章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