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完结
正泰十一年,朝廷震动。
一直以来在朝臣心中的贤明君主,终于在早朝提出了立后的想法,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皇后人选已经决定好了。
是一位民间女子。
天下哗然。
但一直以来温和的君主,这一次却格外强硬。朝臣见上书规谏的法子不可行,纷纷奏请太后下诏,太后却一反常态未有任何举动,似乎默认了此事。
冬日的雪纷纷落落,将整座上京城染成一片雪白。
苏枣坐在回廊,听着秋夕转述的话,笑的乐不可支,手里握着的手炉差点没拿稳,滚落到地上。
秋夕不解,“外头那样说娘娘您……娘娘竟不在意吗?”
自从朱常钰在早朝提出立后,圣安殿内对苏枣的称呼也都随之变化,默认苏枣即将入主中宫之位。
“也是他们职责所在,只不过对于我而言,就不算什么好事了。”苏枣拿着糕饼啃,“我还没做什么事情呢,先栽个红颜祸水的名头给我,这不仅是要打击我,也是在逼陛下。”
“我偏不在意。”
苏枣挺直背,“这会儿就在意了,以后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苏枣虽然对着朱常钰说自己没有容人之德,但她觉着自己想要独占朱常钰的想法,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她就想要独一无二的感情,在她看来,这世上男人三妻四妾,想要独占一个女人,甚至独占很多女人,怎么就能理所应当?
男人可以独占,女人就不可以。
男人间怎么没有“容人之德”的想法?
可见“容人之德”不过是如今世俗约束女人的东西,目的是让女人对他们的欲望保持宽和态度,打压女人自身的需求。
只要是人,爱上一个人,总是想要他只看自己一个的。
六郎喜欢她,不想她走,就只能娶她一个。
苏枣盘算的很清楚,管别人怎么说,她想要达成的已经争取到了。
苏枣看过形形色色的人。
知道底层百姓的苦,也明白至高位皇帝的难。
高身份的人,低身份的人,都在这个“庞然大物”的约束下。
苏枣只有在皇宫才见过太监,她知道太监是被阉割的人。
她在皇宫中穿梭游荡,有时候比六郎明面能看到的东西还要多,被责骂鄙视不算男人的太监们,被牵连的宫女们,零零总总是皇宫藏污纳垢吗?苏枣觉得也不是。
她第一次听见“阉割”这个词。
心中的“庞然大物”便开始鲜明。
性命,幸福,平凡或高贵。
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庞然大物”,将从上至下身边的所有人都圈住。也许她惧怕的正是这红尘众生,被“庞然大物”潜移默化中的“阉割”。
这些朝臣抨击她,其实是抨击六郎。
觉着六郎这个抉策,跟他们的期待不同,觉着六郎的家事是国事,那是只看见了皇帝身份中的“朱常钰”,朝臣里抨击的人,没有一个人在乎皇帝身份中的“六郎”。
朝臣现在反对她当皇后,以后知道六郎不再纳妃,反应只怕会更激烈吧。
国祚延续,如今六郎的膝下,一个孩子都没有。
就连皇帝,承担责任的同时,也被阉割掉了应该有享受世俗感情的人性。
更何况是这世间,那么多努力生存着的人。
明明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但在“庞然大物”的影响下,从上到下,分出了三六九等,每个人应该拥有的东西,都被一一“阉割”。
苏枣听六郎讲过很多故事。
有因为享受万民供养,远嫁塞外的公主。
有因为宠妃离世,遁入空门的帝王。
那些故事于她很远,却让她理解了这些距离很远故事里的苦楚。
她身边的故事就更多。
被溺死的春花姐姐,被强权烧杀的村民。
她出生农家不可改变。
六郎出生皇家难道就有得选?
若是人人都庸碌无为,没有思考,也许会觉着身份带来的权势令人愉快,可是当六郎想要当个好皇帝,想要当个有血有肉的人。
那身份,也就会反过来挟制他。
苏枣笑了好久,笑到最后,眼睛里露出些难过,就算知道身份会带来阻碍,但被那么多人指着说她“不配”,苏枣到底年轻,心里还是极难过的。
她不光想当皇后。
还想当独一无二的那个。
明明她觉着自己跟六郎是一样的人,为什么世人就不这么觉得?
这是苏枣终此一生,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还好,这一生。
六郎一直与她携手。
*
正泰十二年,移栽的木芙蓉花开满槐园。
苏枣于八月一个黄道吉日,着皇后礼服,凤冠霞帔嫁给了朱常钰。
拜天地,行大礼。
这对不顺常理的夫妻,在大婚繁琐无比仪式上,一丝一苟没有出错,忙活了一整天,苏枣盖着盖头,一直在思索,这么麻烦的仪式,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女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光是礼节,她就学了好一阵子,还是太后那边派来的嬷嬷教的。
朱常钰难得一大早就带了笑,几乎克制不了,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夜里揭盖头,龙凤喜烛耀眼的光亮里,苏枣抬眸,一颗芳心敛在娇眼,颊边羞红,无边美色。
帝后饮了合卺酒,接下来就不想按照礼节走。
左右进了洞房,两人都有些不耐烦身边一群人,宫门人给苏枣卸妆梳洗后,便陆续从暖阁退了出去。
百子被上青丝交缠,斗转星移更漏渐歇,屋内鸳鸯交颈,屋外木芙蓉花开正艳。
洗漱完整衣含笑,苏枣趴在朱常钰背上。
她喜欢朱常钰的背,原先朱常钰背她,她就肖想已久。
白皙的脚翘起来,大拇指去勾床帐,苏枣趴的开心,六郎心痒痒,没等她趴一会儿,就转过身把枣儿搂紧了怀里。
苏枣只好调整了下姿势,趴胸口。
浑身软绵绵,发髻里有汗,夜里的风凉,吹在刚洗漱完的肌肤上,越发显得贴近的温度舒服,苏枣困了,但她舍不得睡。
眼皮迟缓,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枣儿,不觉着皇宫是牢笼吗?以后,就无法像从前那样随意出宫了。”朱常钰忽然轻声问她。
苏枣昏昏欲睡,闻言懒懒的从朱常钰身上支起身,嘴唇往朱常钰唇边凑,“皇帝,说话可要小心些,我可是皇后了!皇宫现如今可是我的家!”
矫健的鹰在山崖上筑巢。
娇小的燕子衔泥回檐下。
天上飞的鸟儿,都有家,无论怎么飞,终究会选择一颗健壮的树干栖息。
苏枣可不想钻自由的牛角尖。
她功夫这么好,想出宫还不容易吗?而且苏枣很清楚,她想出去玩的时候,六郎会答应的。
偶尔在皇宫跟六郎一起,看着六郎在书房处理政务,为六郎做点好吃的,与六郎在槐园散步弹琴,皇宫里也有很多事情,是她想跟六郎一起做的,苏枣并不打算每天都在皇宫外玩。
至于江南、塞北,六郎承诺了,苏枣就相信。
总有一天……
一撮檀末,被太后放入鼎中,徐嬷嬷乘夜来向她汇报苏枣这段时间的一举一动,太后听了一些,忽然不想听了,摆摆手停了徐嬷嬷的话。
“唉!“太后揉揉眼睛,长叹一声,“下去吧,从今日起不必再来,就留在皇后身边,好好服侍。”
“喏。”
宫墙深深,太后想着哀帝成亲那一日的情形,却恍然发现,她记不清了,梢头圆月,憔悴已经爬满了她面庞,痛失爱子的苦楚,多年过去,依旧每每想到,就令她揪心落泪。
朝臣不解她为何放任皇帝迎娶那个民间女子。
太后并无心解释,只是想到那一夜,明慈宫内,小儿子跪在她脚边,挺直脊背认真的告诉她,那个民间女子是他珍爱之人。
——母后,从儿臣坐上龙椅开始,百官希望我英明神武,百姓希望我洞悉民情。帝位威严,我没有逃避过自身担负的江山社稷,可儿臣,真的很希望,偶尔可以做一个不那么符合大家想要的皇帝。
——我自小喜琴乐,偏偏音律不通,您觉着我这一点极没有威严,便勒令我不得在众人面前展露。可儿臣,是真的喜欢。
朝臣攻击帝王昏庸,为美色迷惑,太后却明白,自己的小儿子是真心实意觉得那个民间女子应该做他的皇后。
他觉着自己的决定正确,才会这样努力去达成。
那孩子从小就很清醒,知道他能得到,不能得到,都有哪些。
——儿臣,是真的喜欢。
——母亲,儿臣不愿跟父皇一般,为了江山牺牲情爱,到头来求仙问道,寄情于来世。
夜里雏鸟清啼,太后回过神,目光穿透层层宫墙,夏日的风浓烈,花香亦醉人。
*
转瞬三十年。
盛世太平,帝退位于太子。
年轻俊美的面庞已经爬上了皱纹,这方面,苏枣显得年轻太多,决心退位那一日,朱常钰喝的酩酊大醉。
他已许久没有喝醉过,喝醉了还不老实,一直握着皇后的手,念叨着去江南。
苏枣想着六郎从太子成年那一日就一直偷偷翻阅的江南地方志,暗笑他忍了这么久才说,没好气的拧了帕子贴在六郎额上,苏枣笑吟吟道:”好啊!我还没去过,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呢?“
“我知道,我带你去!你就跟着我……”朱常钰已经大醉了,眼角泪光如辉如月,“枣儿,我们一起。”
苏枣反握住六郎的手。
“嗯。”
一起。
此生,永远。
——六郎,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马,浑身雪白黑眼镜的熊,跟小山一样高的大象,尾巴绚丽的孔雀鸟。
——还早,很久以后。
很久以后是多久?
就在此时,月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