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

才入春不久。昨晚下了一夜淅沥的小雨,空气微凉,还有雨水顺着屋檐的瓦片滴落。

——滴答。

“姑娘,该起了。”

听见有人轻声唤她,楚荧自榻上猛地睁眼,感受到原本早已衰退的感官又重新在身上放大,曾经模糊不清的视线也骤然清亮起来。惊愕良久,她向四周环视,熟悉的幔帐轻垂,抛下朦胧碎影:

这里是那间她在秦家住了数百日日夜夜的屋子。

——明明是到了病入膏肓弥留之际,麻木的身子、毫无知觉的双腿……楚荧自己也知道,自己怕是已经油尽灯枯。

一时之间不知是感慨还是凄凉,仿佛之前她经历过的一切苦难都恍若一场噩梦,眼泪同那些旧日的记忆便涌了上来:

上一世,楚家与秦家的长辈早年是战场上并肩作战的交情,如今在京中又为同僚,两家的母亲又恰好是闺中的手帕交,便给她同秦穆尧定下了亲事。

秦穆尧十六岁就同父亲一同上战场,如今双十年纪已经积累了不少军功,皇上看重他,又给了他在京城中不错的官职。旁人都羡慕楚荧定了门极好的亲事。

楚荧嫁入秦府大婚之日,屋内喜烛摇曳,她穿着火红的嫁衣,坐在床榻上,惴惴不安地等着自己的夫君。可那日秦穆尧却连她的房门都没进,只是隔着房门,站在屋外,冰冷冷地给她留下一句话:

“我于你娶你,也不会碰你,今后我去另一个院子里睡。你今后只要做好你的少夫人,恪守秦家规矩,照顾好我父母就可。”

秦家上下所有人都知道,秦家少爷成亲第一日,转头就去了旁的院子,就连少夫人的屋子都没有踏进去过。

……

楚荧收回视线,低头,看见身上盖着春日微薄的锦被,勾勒出少女的身形。令她奇异的是,今日她竟丝毫不觉得身上沉重。试着动了动身子,发现原本早就失去知觉的双腿,又如往日那般轻盈起来。

当年的楚荧,自幼善舞,是京中出了名稳重端庄的大家闺秀,从来便是人人都羡艳的存在。既已嫁人,这门亲事又涉及两家,她一介女子,只得为了这门看起来的好亲事和她的名声,忍辱负重,在秦家劳心劳力。

可等着她的又是什么?

成亲半年,那日她得了婆婆的吩咐,身为秦家的少夫人前往寺庙,为秦家祈福。而在寺庙那晚,她突遇流匪,在逃亡之际,她被匪徒寸寸紧逼,最后跌落山崖,断了一双腿。最后虽是留住了性命,可也自此只能缠绵病榻,于她的那间屋里,靠汤药吊着一条命,半步不得出。

后来?

后来才不过三个月,她的这位夫君便又十里红妆、甚至风头比娶她这位正妻还要浩大地,迎娶了如今那位风头正盛、娇蛮任性的淮恩郡主为侧室。

而她作为秦穆尧的正妻,连面都未能露,只得躺在自己的院子里,难见天日。秦穆尧同淮恩郡主成亲不到三个月,这位被八抬大轿抬进来的侧室便被秦穆尧升为了平妻。

外人看来,虽说秦穆尧十里红妆地娶一个侧室不合规矩,但是那位正夫人是个瘫在床上的病秧子,眼看着就快没气儿了,秦穆尧还留着楚荧正妻的位子,药石好生吊着命,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

到后来,秦穆尧和侧室淮恩郡主的事儿,竟还被传为一桩美谈。

……

听见床上的响动,服侍在楚荧身边的丫头素雪过来挽床头的帐子,却看见楚荧眼里有泪,似是受了惊一般,急忙问:“姑娘可是做了噩梦?”

素雪过来扶楚荧起身,楚荧还停在方才的震撼中,久久,才伸手拭了眼角的泪,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看着面前的楚荧,素雪怔了怔,嫁入秦家半年来,自家姑娘一直对夫家的事情严谨,竟也有今日这般犯迷糊的时候,答:“姑爷今日尧出京办事,姑娘早便说要去送姑爷了。”

秦穆尧外出办事?楚荧这才隐隐约约记了起来——这便是她遭遇那场灾祸、跌下山崖摔断腿前的日子了。

见楚荧思考,素雪又开口:“姑娘今日可还要去送姑爷么……?”

“去,当然要去。”楚荧笑意微冷,上一世她嫁入秦家之后,几乎便没有见过自己的那位夫君的正脸了。今日,不过是重生后,再去见见故人,给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着秦家少夫人位置的自己,讨一份答案罢了。

一反常态地,素雪看见向来恪守秦家家规的姑娘,今日竟是久违地打开了自己闲置了许久的妆匣。上妆罢了,楚荧从自己的嫁妆里挑了件藕粉色的裙装,又选了两支镶着银红色珠子的步摇,对着铜镜仔细插入才梳好的发髻中。

迟疑很久,素雪方才犹豫着开了口:“姑娘,姑爷似是不喜姑娘戴这些珠玉……”

楚荧垂眸顿了顿,却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淡淡地答:“我要他喜欢做甚。”

许久都未这样静心梳妆,楚荧觉得手上功夫都生疏了许多,却又觉得愉悦。

再忆起前尘往事种种,秦穆尧这般对她,对她无意,百般冷落,她何必要求着自己,变成一位旁人心目中贤惠知礼的主母。

素雪从小跟在楚荧身边,自从跟着一起进了秦府之后,她也许久未见过自家姑娘收拾得这样好看了。抬眸看向铜镜中的人影儿,一副冰姿玉骨的好颜色,脸上也是悄悄地飞起一抹绯红,却又有些心疼——自家姑娘,从前为了在这个冰冷的宅院里立足,过得太苦了。

摆弄半晌,楚荧仔细检查过自己的妆面,丝毫看不出半分当年养在房中不见天日的病色,正显娇艳,这才动身,随手从衣架上取了件素色的斗篷挽在臂上,由素雪推门,向秦府的前院走去。

秦府建得宽敞,宅子里按着秦母的喜好种了不少花树。楚荧抱着怀中的斗篷,同素雪站在院前种着的海棠树边上。一场春日的新雨过后,将海棠树绦洗得干净,枝上垂着刚吐的淡粉色的花苞。跟前穿着一身藕粉裙装的美人儿半阖着眼立着,如画一般。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听到从院子的另一边走过来的男子的脚步声,楚荧这才懒懒地睁了眼看过去。男子一身青色的长衣,脚踩黑色靴子,眉眼俊逸,站在楚荧身前。

——她想确认的那个答案,来了。

楚荧将斗篷给面前的男子披上,语气淡淡:“穆尧公事辛劳,此行需得些时日,一路上莫要受凉。”

“怎的今日喊的是成婚前的称呼。”

秦穆尧听楚荧唤他“穆尧”,心中颇有些奇怪,自二人结婚之后楚荧向来是喊他夫君的。这才低下头来看面前的楚荧,目光落到她发上两支镶着珠子的步摇时候,微微皱起了眉。

“母亲也多有说过,你应当知道秦家向来家风勤俭,身为秦家长媳,莫要在吃穿用度上花这么多心思。”

却只听到楚荧兴致颇好地轻笑了两声,语气却是淡淡的,就连秦穆尧都觉得有些陌生:

“穆尧不必担心,这身行头都是我自己的嫁妆里带来的,未花上秦府一分。今日还要回楚府见父亲母亲,寻常在秦府里穿的衣服未免太过朴素了些,让我家里人瞧见不好。”

“说什么秦府,这般生分,这里不也是你家?”秦穆尧语气中有几分责备。

“到底是有区别的。”楚荧懒得解释,利落地收回替秦穆尧整理好衣领的手,“之前遣人同你说过,明日我要去静山寺给你和母亲祈福,应是会借宿上一晚。”

楚荧目光只冷冷对上秦穆尧的双眼,像是想看穿什么一般。

“嗯,我听说了。”秦穆尧回,声音中没什么异样。

楚荧心里流过一丝疑惑,她刻意在秦穆尧面前提起当年自己遭人算计摔断双腿的地方,想试探秦穆尧的态度。但看着秦穆尧这般平静的反应,秦穆尧像是对此事毫不之知情。

——那会是谁?

以往,自己的这位妻子看向他的时候,目光总是柔顺眷恋的,如今却是含着审视,秦穆尧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起来,最后只道,“我不在这些日子照顾好母亲,今日也替我问候一声岳父岳母。”

话里未提到楚荧一个字,而如今的楚荧,也不在意。她心知肚明,眼前这一副琴瑟和鸣的样子,不过是装给这个宅子里的人看的。

既然早已心灰意冷,楚荧再活一世,自然不愿守着秦家埋葬自己的后半生。她未跟人说过,今日她回楚府,便是想同家人商量同秦穆尧和离一事的。

这门亲事,她不要了。

——当然,就连秦穆尧也定是猜不到,他自以为自己这位从小仰慕自己、又向来规矩懂事的妻子,竟会生出主动同他和离的心思。

沉默着在宅子前站了片刻,两个人都很有默契,谁都没有提起,三个月后,秦府即将要办的另一场婚礼。

待秦穆尧策马离开,楚荧这才备车出了门。

日头上来了些,楚荧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忽然车夫猛地扯马的缰绳,马车剧烈地摇晃,楚荧差点摔下座儿去。

“怎么回事!”素雪掀开车帘问车夫。

“前面突然窜出来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小的也是避让不及。”

素雪蹙着眉,大声问:“何人这等无礼,见到秦将军府的马车也不知道避让。”

这一晃反倒是将楚荧晃醒了,伸手挑开车窗的帘子向外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架好气派的宝马雕车:车前两匹漂亮的白马,檀木质的车顶上镂着繁复的花样,车窗四周还镶了金丝嵌着玉石,连车帘都是上好的有暗纹的细纱,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正瞧着,对面马车上的人也是将帘子掀开,只看见生得一幅舒朗秀气好皮囊的男子,对着这边马车里坐着的楚荧展颜一笑,抱拳拱手,朗声道:“对不住了。”

话音未落,那马车又驱车一路向前飞驰去了。

“这人真是好生无礼!”素雪气鼓鼓地对着楚荧说。

楚荧又怎么能不认识这位人物呢。这可不就是自己现在的夫君秦穆尧,三个月后将要迎娶的那位姑娘的兄长——江斜吗。

“罢了,接着走吧。”楚荧阖了帘子,让车夫接着赶车,又对素雪道,“对方是承阳候府的,就是那位的兄长。”

听了这话,素雪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那位——就是那个小贱人家的承阳候府?”

秦穆尧虽然娶了楚荧,但是心中装着的,却另有其人。那女子正是如今权势滔天的承阳候府的嫡女——江心。

江心出身富贵,是承阳候的嫡女,母亲是当今太后的表亲,姑母又是那位虽然早些年没了,但曾在宫里呼风唤雨的淑妃。故而江心小小年纪就被封为淮恩郡主。这般千娇万宠着长大的人,竟会和秦穆尧这样一个已经娶过正妻的人定下婚事……

荧前世知道这事的时候也曾怀疑过,倒是后来发生了些趣事儿,才让她知道了其中的门道。

不过片刻,楚府便是到了。今日正逢休沐,秦穆尧虽是出去办事儿,但是楚家人今日都在府中。一家人见出嫁的女儿回来了,气氛登时便热闹起来了。

招呼着楚荧进了家中,母亲苏氏拉着女儿抹着眼泪嘘寒问暖,兄长楚鸣给楚荧讲自己在刑部做事儿时候的趣闻,父亲楚浩粗糙的大手里捧着那盏看起来反倒是显得有些娇小的茶杯,坐在一边儿憨笑着听母子三人谈笑。

“荧儿今日怎么突然回来看爹娘了。”苏氏揩净眼角的泪,笑着问道。

楚荧一时没有出声,半晌之后方才起身来,却是直直地跪在了苏氏和楚浩二人面前。

“女儿不孝,今日回来,是想同爹娘商量与秦穆尧和离之事。”

话音刚落,楚浩手中茶盅落在地上,碎了一地。苏氏先是一愣,又急得落了泪。跟楚荧一同回楚府的素雪也是才知道自家姑娘存了这个心思,惊讶地张大了口。

楚浩板着脸拉起跪在地上的楚荧起身,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问:“荧儿,这是怎么回事?”

楚荧看着父亲楚浩,平静开口:“父亲可知,秦穆尧又定下一桩婚事?三个月之后便成亲。”

“秦家小儿,放肆——”楚浩大手往身边的桌子上重重一拍,怒喝,“娶了我女儿这才不到半年,就想着纳妾了?”

苏氏拉着楚荧的手,焦急说:“荧儿,母亲知道穆尧要纳妾你不好受,但、但和离到底不是小事儿……荧儿可要再慎重些?”

苏氏这边话还没说完,楚浩就接上话:“秦远那条老狗和我定下婚事时候怎么说的?说会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对荧儿,转头就给我女儿添堵?”

楚荧只将事情都说给家人听:“不是纳妾,是明媒正娶进秦家。”

“明媒正娶?放他娘的狗屁!老子怎么不知道天下还有这个理儿?”听了楚荧这话,楚浩更是怒火攻心,一拳砸在桌上,原本放着的瓷杯都震起来碎在了地上,“这竖子跟谁定的亲事?老子怎么不知道娶了正妻还能再明媒正娶一个?”

方才在一旁没出声的兄长楚鸣此刻才接上话:“我前些天从同僚那儿听了些风声,说承阳候府的那位淮恩郡主,绝食跟家里闹了三天,只为了要嫁到秦家……荧儿,此事可是真的?”

楚荧点头。

她知道秦穆尧第一次见江心,是在去年他刚从边疆打完胜仗回来,宫里的庆功宴上。那时楚荧陪同父亲进宫参加宴会,那日,她见着江心穿着一身热烈的红衣,头上插满了珠翠,浓妆艳抹,明艳动人。

宴会上,江心遥遥向秦穆尧敬了一盏酒,而秦穆尧愣了愣,也是举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

那时她以为自己和秦穆尧身上有婚约,不疑有他。却没想到这两人只是这一面,倒是情根深种,她这位名正言顺有婚约在身的正妻,反而成了两个人感情中间的绊脚石。

见楚荧点头,气得楚浩便朝楚鸣头顶呼了一掌:“逆子,既有这事儿怎么不早跟老子说?”

楚鸣疼得龇牙,却不敢喊疼:“父亲同秦将军当年一同出生入死,母亲又和秦夫人早年是闺中密友,承阳候府又是个高门贵户儿,当时听着只以为是无稽之谈,谁知道……”

话没说完,就被楚浩又呼了一掌。

“那……秦夫人知道这件事儿吗?”苏氏有些犹豫,问,“我和秦夫人自小相识,她怎么说?”

楚荧一五一十地答:“秦夫人说,就算淮恩郡主嫁进来,我永远是秦穆尧的正妻。”

苏氏脸色不好,却又强撑着挤出笑意:“既然秦夫人这么说,将来主母的位置肯定是荧儿的,那何必和穆尧和离呢?穆尧也是个好孩子,年纪轻轻就……。”

楚荧又怎看不出母亲如今是强颜开解她,开口劝慰:“若是这门亲事在旁人眼中这般好,那让给别人就是。当年成亲时候,我们也不是高攀上秦家。”

“可你已经成亲了,若是就因为这个理由和离,日后怕是会担上善妒的名头……”看着女儿面上的神情,苏氏有些动摇,嗓音沙哑。

“母亲,此事我心意已决。”

楚荧回苏氏的话,抬起头,目光中是苏氏从未见过的沉静果决,

“我知母亲疼我,但荧儿虽身为女子,却也不能受这般羞辱,用贤惠大度去成全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