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她感激他

“相爷,琴姑娘已经找到了,小的已经令人看好了院门,以后绝不让她再胡乱跑出去了!”

傅楚:“好生看着,以后,也绝不能让人随便踏进她那处院子!”

相府大总管:“是!小的明白!”

抬头又把目光复杂在江沅脸上瞟一眼。

江沅知道她这回是闯祸了!像个犯错的小孩儿,手绞着丝帕,低垂着头,忐忑恐慌。

傅楚手拿了一对文玩核桃掌心转。她又来了!又是这种表情!

“你们出去,本相要和咱们这位少夫人说几句!”

江沅紧张抬起睫毛,眸露慌张,越发显得不安。

傅楚受了伤,那火势,江沅至今回忆起来都很不可思议,分明就是油灯因那小姑子在堂屋乱跑折腾,打翻了烧着四处所挂的帘子,怎么一下就像蛇信子乱窜起来。傅楚的伤,是伤在后背肩膀处,有茶杯口那么大一团烧伤,伤口溃烂,甚至流着血。他穿件薄绸白睡袍,腰上松松系了一条带子,头发如瀑布披散垂下来,顶上松松簪了一根白玉簪。

男人姿态慵懒地靠着椅子扶手坐,一双黑瞳在她的脸上下游弋。“你现在感到很满意了,是不是?”

他又把那对核桃在掌心里咕噜咕噜转着。“你想做什么?大晚上的,为什么要跑去那处院子?你到底想打听什么?又想知道些什么?”

“我……”江沅垂着头。

男人冷声哼道:“谁给你的胆子!”

烧伤的地方被人已经很好清理过了,又上了药,包扎了。他这一怒,自然牵动后背,立即右手轻按着肩。

江沅小嘴微张,眼瞳中有担心,更有过意不去。

傅楚真的很有想把这女子掐死的冲动,眸露红色血丝。

她以为她是谁?

他以为他娶了她,就意味着是这个相府的真正女主人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安守本分好管闲事了。

“你以为你是谁?你还真把自己太当回事了?我不敢打你?”

接着,他就果真地把话骂了出口。

江沅脸变了。

傅楚把手中的核桃往边一扔。该死的!他从椅子上按着肩膀站起,右手依然轻按左边的肩膀。

他在对她说什么?

江沅的眼泪珠儿在眶子里打转,有尴尬,愧疚,抱歉,更多的,这话伤了她自尊。

傅楚额上青筋隐隐牵跳,闭着眼睛,深吁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忽然又好声好气地道:“我不太喜欢爱管闲事的人!尤其,我讨厌别人妄想猜测打探我的过去与私生活,你明白了?”

江沅没吭声,她本就是哑巴。

傅楚道:“好了,你见着了她,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可怜?是不是觉得很惨?你定是很奇怪,为什么你这小姑子,会疯疯癫癫成这样?”

江沅轻轻打着哑语,“以后,我、我不会再这样了!这次,是我不对,太多管闲事,越了本分规矩,还有,连累得你来救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傅楚也不再说话了,表情沉默着。

厢房内很安静很安静,几盏红烛台上窃窃地摇曳着,他表情复杂打量笼在这绯红灯光影里的女子,她秀面半垂着,还是那份他常看见的那种样子表情。

像极了从前的他自己。

她会不会面上这样恭敬隐忍卑微地对他道歉认错,实际,把他早恨得牙根痒痒、厌恶得死死的?

一想到这里,他胸口隐隐一丝牵扯抽痛。

他确实很讨厌、见不得她的这副可怜兮兮小模样!

他讨厌在她脸上看见从前的那个自己。

傅楚觉得自己很多时候都想不明白,他对所有人没什么好脸色,任何人也激荡不起内心的波纹,偏偏这女孩子,总是给她一副很特别、很微妙的感觉。

包括他之前去她府上娘家,三朝回门,也不知怎么地,就是想给足她脸面,给她撑腰。还有,为什么他不喜欢她这样一副苟且隐忍、卑微的表情,尤其像极从前自己的表情,如此小心翼翼。他甚至会因为她脸上那抹憋屈委屈而感到心疼不自在。瞬间心又彻底地软化了。一股子怒气到底化作无可奈何,罢了,罢了,他烦躁摆手,又揉揉自己的鼻梁骨。

所幸儿今儿晚上他去得及时,没有烧死她。

——

怎么?他又吓了好大一跳,烧死她?烧死了她?

忽然变得想都不敢去想的画面。

江沅将眼前的男人表情就那么恍惚悠远,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生气、很愤怒。

她又连忙想起了他身上因他而所受的烧伤。“你,一定很疼的是不是?”

男人一怔,竟又被她气笑了。“疼不疼?你说呢?你要不要也被烧个疤试试?”

重新又撩衫坐回椅子,一双墨瞳盯着她脸。

江沅这哑语手势,连他都不知道怎么看懂的。

江沅尬了尬,左右无措,也是内疚自责极了,忽然,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小团扇,轻轻走至男人身侧。“我帮你扇扇凉吧?我知道你这疼是烧呼呼、火辣辣的感觉,我帮你扇扇,也许,要舒服凉快一些?”

男人不及作答,她已经很是仔细小心地,轻轻地、温柔地,大着胆子帮他褪下半边的白色丝绸中单,睡袍如水滑似,又滑过男人的肩膀与腰际,她一只柔荑温柔按着他的右侧肩膀,指腹冰凉,傅楚闭着眼,身体一个激灵哆嗦。本能想要阻止,他从不允许别人近他的身,“你不准——”然而,一丝丝凉凉的微风,轻轻地随着女人扇团扇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拂过他肌肤,尤其是那么还在滚烫、烧呼呼刺痛的伤口部位。

真的是很舒服。

江沅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一颗颗,晶莹滴落在男人的右肩。

这是第一次,有个人拼了命不要地去救她。

这个男人,翻脸比翻书还看,时而温润如春,对她笑,对她热情体贴,时而阴郁,脸比恶魔让她望而生怯,可是,当想起今儿夜里,她困在那屋子里,到处都是火,恍恍惚惚,又是很小时候,无助地站在那滚滚浓烟,一颗心早已绝望麻痹了。父母亲说要先救妹妹……当时的场景,让她重回到那场小时经历的大火里。想着想着,她鼻翼酸楚。

他就那么冲进来救她,打横抱起护着了她,带她逃离了火场,甚至一块着了火的木头砸在他后背,他依然没有放下她……

她不是没有良知的人。

这个男人,就算别人把他传得再不堪,再烂,说得是那样坏,然而,在这一刻的时光里,她对他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

暮春的微风总是给人倦倦的、慵懒怡人。天气渐渐热起来。相府新婚后的生活,简直比江沅想象的要太平安适得多。当然,只要她自己不做妖、不去作死地惹那男人不高兴、不痛快。勾心斗角,自然免不了会有。无非是些丫头婆子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为些鸡毛蒜皮时不时需要她去管理。没有公公婆婆需要她侍奉,男人也没有小妾,更不需要她花费大量心思去处理这些困扰与矛盾。男人自那晚受了些烧伤,便借故在相府休息,又加新婚,刚是各种理由托辞朝堂诸事,据说把很多大臣急得团团转,尤其是小皇帝。江沅不懂朝廷上的那些事,更不懂他是怎么去处理那些纷杂想想就头疼的关系。

江沅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天,有几个下人丫头在动作夸张比着手势,嘴里叽里咕噜,偷偷地笑。

她们是在偷偷地学着自己做手势哑语,江沅没有看见这一幕,恰时那傅楚正巧路过,“来人!把这几个不知好歹的畜生拖出去,割了舌头,她们很想当哑巴吗?好!很好!本相这就让她们当个痛快!”

江沅听得声音急忙跑出走廊下面看。

她沿着白玉石梯,提起裙摆急匆匆下了台阶。

“相爷,饶了奴婢吧!奴婢们再也不敢!相爷!”

一眼见到了江沅,又哭得浑身哆哆嗦嗦,爬着跪着、拽着她裙摆可怜兮兮不放手,“夫人!原是奴婢们几个不懂事、不知好歹地玩笑!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您给相爷说个情,真的再也不敢了!”

接着,就是砰砰砰地不断朝她磕头声,额头都磕破了好大一股股鲜血。

江沅过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算了!你就饶了她们这一回吧!”

她手打着哑语,“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们这次既知道错了,下次就再不敢了!”

“不行!”

傅楚勃然大怒,手指着那几个丫头:“这几个下贱腌臜东西,居然敢在背后嘲讽你,嘲讽堂堂首相夫人,她们既然很想学你当个哑巴,正好,本相这就让她们把舌头割了!”

那几个小丫头也不知吓成什么样,有一个甚至当众晕死过去。

江沅手捏着白丝绢,那句“她们想学你当哑巴”,她感到好一阵难堪、心如针刺的痛感。

“这相府,我一个哑巴就够了,何必,又何必——”

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傅楚心中同时隐隐一丝抽疼,女子落寞地转过身,背影孤独苍凉。

他怔怔地盯着她背影,出神。

那几个丫头,顿时也难过后悔极了。

这夫人其实嫁来相府后一向待她们这些下人极好,然而,她们呢?又是怎么回报的她?

一个个都哭泣起来,哭她们自己,也哭江沅——江沅居然给她们求情,如此宽厚不计较。

傅楚看这几个下人总算意识错了,也后悔难过,总算饶过她们,当然,自从那以后,那几个丫头对江沅衷心孝敬,更是体贴服侍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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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傅楚房里的某个管事老嬷嬷说,“哎,天气也逐渐热了,相爷胃口不知怎么地,也变得越来越差,今儿个,连筷子都懒得动几下!”

哀叹了一气,嬷嬷便把午膳的托盘吃食端出来,江沅走在外面的月门长廊,正好路过,一看,果真是原封不动。

她想了想,之后令人找来一把小花锄,又找了个竹篮子,让丫头月桐陪着她,一路相府花园各处去逛。

月桐笑道:“姑娘,您想做什么?”

江沅一壁亲自拿花锄挖小竹林里的春笋,只低头微笑不语。

接着,挖了好些新鲜而嫩的刚冒出来的小春笋,又和月桐挖了好多的嫩野菜,一根根,拨弄干净,抖去了泥土,放进竹篮子里。

那些野菜里,有苦菜、莼菜,荠菜,马齿苋……

春笋用来烧火腿汤,或者清炒,也是很开胃。

也别问堂堂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居然会捯饬这些,江家呆得久了,她一个并不受父母亲重视的女儿,要学着自给自足自己、亲自动手的可多了。

就比如,简单做几样菜,或者自己改改衣服做首饰串珠花,这些,她统统也是会的。

晚上,那傅楚正书房里看书,处理几样好久未看的呈报。

管事嬷嬷轻轻地走过来,小心地笑:“相爷,夫人特让老奴来传个话,今儿,她备了一桌子的酒菜,都是她亲自动手下厨做的,不知道您能否赏个脸!”

“她正在小花园凉亭等着您呢!”

傅楚放下呈报,手托着下颌,也不作答。

只心下奇怪,她在搞什么?一个小姐闺秀,居然会亲自动手下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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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某个凉亭中,江沅对着满桌子的酒菜,心下其实也忐忑不安极了。

她好怕他不会来!好怕他当着那么多下人们的面,不肯给自己这个脸面!

她不过真的是想好好感激他。

今天,厨房里弄得兴师动众,好多人也都看见了,要是他不肯赏这个脸,就真的太……太没面子了!

江沅打着手语,心情着急,不停问:“月桐,你说,他会不会来?会不会?”

月桐也很怕自家姑娘兴师动众一场,结果,那人根本就不肯赏这个脸。

她赶紧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钱。

江沅好奇问:“你做什么?”

月桐道:“姑娘,您瞧,月亮都已经出来了!天色也都这么晚,奴婢真的不好说咱们这位姑爷会不会来!要不,咱们来丢个铜钱试试?”

江沅:“……”

月桐:“您抛三次,如果,三次都是正面的,他就会来!如果不是的话……”

江沅颤颤地从月桐手里接过那枚铜钱,双手合十,在掌心里,闭着眼,一鼓作气,终于红着脸往地一扔。

“呀!是正面的耶!是正面的!”月桐高兴欢喜。

江沅也笑,再丢。那铜钱咕噜噜一转,始终立在地面也不肯倒下去,终于,好容易倒下去了。

月桐悻悻然:“糟糕了,这一回丢的,可是反面……”

一主一仆正在凉亭中弯腰借着光仔细看地面,江沅心情失落极了,最后,她随随便便再一扔,只听清脆地一声响,铜钱咕噜噜一直滚,滚到了一双黑色羊皮足靴,男人绣着花鸟的缂丝锦袍下摆、在微风里轻轻吹拂飘动着。

江沅蓦然一抬眼,眸角水盈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