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他的过去

迟迟更鼓在相府敲了一下,空气满是花园的花香,有晚香玉、樱花、桃花、梨花、雏菊、金盏菊……

星星像金钉撒满天空,凉亭四周几点流萤飘飞,月光如河流,从天上奔向人间。

“相爷!”月桐首先鞠礼福身。

傅楚负手,一步步朝她们这边走来,那黑色的羊皮靴子在静谧夜晚发出微妙的踢踏声。

江沅笑着打了个手势:“还以为您不会来的?”

傅楚笑道:“听说,是你亲自下的厨?忙活了整整一下午?”

江沅手语道:“我听说您最近胃口不好,又想着您那日救了我,还受了伤,很感激过意不去,只是一点小小心意,还怕你嫌弃,我、我厨艺并不好,相爷您多待将就一些!”

“她说什么?”

傅楚把脸侧向月桐。月桐赶紧道:“哦!咱们姑娘的意思是,那日,您救过她,还受了伤,她心里一直感激愧疚,又听说您近日胃口不好,就亲自弄了一些菜,主要多的是开胃小野菜,让您尝尝,要是做不好,您千万将就些,别嫌弃……”

傅楚目光意味深长:“感激?愧疚?仅这样?”

江沅一下被问得怔住了。

傅楚失笑:“不过!这理由倒是很说得通!”

心里纳闷怪异,呵,那要不然呢?他还希望这里面再多点什么?这想法让他都觉得惊讶茫惑无比。

月桐觉得这气氛仿佛很适合这对夫妻两个人相处,发现自己站在这里有点多余碍事,笑道:“相爷,姑娘,奴婢想起还有样东西没取,奴婢这就去拿!”

悄悄一福身,便不作声色溜开了。

那些点点飘飞的流萤须臾飘上了两个人身侧四周,几只蝈蝈在树丛中叫。

桌上果然是满满的好酒好菜,飘着香,中间放了一盏金彩绘鱼燕铜灯烛台,几只火红的蜡烛在烛台上潋滟摇曳着红光,映得两人脸都粉了一层淡淡红雾。

傅楚拉椅子坐,“你也坐下吧,你既辛苦了一下午,又弄这么一大桌的菜,没有我一个人用晚膳的道理?”

江沅点点头,脸微红,便坐下了,坐对他的对面,盈盈瞳眸,看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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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最最常吃的,就是这种菜了!”

他眼神怔忪盯向桌上一道用白玉盘子盛装的菜,又像是在找帕子揩手,他向来洁癖爱干净,江沅看他左右找不着便将自己的一方折叠整齐干净的白手绢给他。“不嫌弃,就用我的擦擦吧?真抱歉,忘了叫月桐拿水盆子过来洗手,咦?”她眼神示意,终于发现月桐不知何时退开了,纳闷摇头,“这丫头,去了哪里?”

傅楚道:“我来时,已经洗过手沐过浴了,这点细枝末节,也就罢了。”

江沅小心翼翼用筷子示意了盘里的菜,讶然眼神:“您、您知道是莼菜?您以前常常吃吗?”

她看他把自己的白色手绢展了开,像是要拿来擦手,也不知是不是舍不得,却袖入衣襟。

这一个动作,江沅心顿时砰砰地乱跳了起来。

傅楚冷笑道:“是啊!常年的吃,没东西填肚子的时候,就带着弟弟妹妹去山上挖,吃得我都快吐了!”

江沅刚要捡起桌上一副筷子,只听哐当一声,她手有点哆嗦不稳,旁边杯子被她弄倒在桌。

她赶紧扶起来,用不安眼神抱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些菜是……”

傅楚道:“你们这些大家闺秀小姐,生来锦衣玉食,从来吃穿不愁,山珍海味吃多了,自然在你眼里,觉得这野菜是很美味,然而……嗯?”

忽然他一顿,“怎么了?”笑了,“难道,你不是生来就锦衣玉食吗?”

江沅眼睛有些酸楚,低头摆弄自己衣带上穗子,接着抬眸,哑语:“你知道我的家庭处境,所以,你何必,何必这样挖苦讽刺……”

傅楚不笑,轻轻地眯眼看她。

忽然,他正色地问她道:“要不要,我给你讲几个故事来听听?”

江沅怔住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傅楚:“你不是很想打探本相的过去吗?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妹妹傅琴究竟为何会变成那样子?”

“……”

“她,是被人强/暴的!是被一大堆流氓乞丐轮番强/暴的!”

“……”

刚还明亮的一珠清月瞬间被乌云遮蔽,很是凑巧,他这把话刚一说过,又有风吹进了凉亭里,刚还流萤满处飞的亭子,蜡烛被风吹得摇摇几欲扑灭。

江沅嘴唇白了,整个手都哆嗦打颤。

她和他的世界是一码归一码,尽管,她也有伤痛,有酸涩的过去,苦楚的童年,可是,在这世间很多的凄楚苦涩里,以她有限的知识和理解力,也就是傅楚方才所说——她生来锦衣玉食,是个闺秀小姐。那困入三亩之宅的见识与理解,使她对外面无法想象的世界从未有过清楚理解。

“我打从小一出生开始,仿佛每天都要去思索某个问题——到底,咱们下一顿吃什么?到底,会不会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这个问题,让我的童年脑海仿佛只有三个字:怎么活?”

他嘴角失笑,轻轻地用筷子慢慢挑起那盘子的一道道野菜,如今被她用油炸或清炒辅之以各种佐料的美味东西、再好好地摆盘,用名贵的瓷器盛着,花样精美。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与家常,他口吻平淡,眼眸里无情无绪、没有戾气苦大仇深。“怎么了?”

他偶尔一抬眼睫,看见对面的女孩儿脸惨白抖动得难以形容。

轻轻地放下筷子,让她给他盛一杯酒。

江沅边盛边倒中:“我总共有七个姊妹,我是最大的,余下,三个妹妹,四个弟弟。”

江沅一直屏住呼吸听。“我们生活的那个偏僻山野之地,本就连年闹饥荒,不是旱灾就是蝗虫祸,我父亲病死前还好,自从死了后,日子愁苦惨淡得、就更加不知作何形容了!”

“我母亲为了能让我们几个孩子活下来,常常是,三天两头去找野男人睡,睡一觉,可以背回一袋粮食谷子吃,这样子,我们又能勉勉强强,度过那几天日子了……”

江沅不停摇头,眼中含泪。

“很恶心的,是不是?尤其对你这样的诗礼人家大小姐?”

江沅仍旧摇头,眸中的泪越发浸泡得多了。

他伸出了右手大拇指,轻轻为她擦。“你觉得恶心,这也很正常!连我都觉得很恶心呕吐呢!”

“我记得,有天,我看见一个男人把我母亲压着,我母亲也不挣扎,他把一片掉在地上破脆了的烂瓦往我母亲胸上插,他的样子,像一个魔鬼,他是那么恶心,浑身长满了疔疮,我终于忍不住了,捡起地上的一块烂瓦片就朝那男人的喉头割去,后来,我母亲啪的一巴掌,摇摇晃晃站起来,打在我脸上,她的模样披头散发,口里一边骂我,说——臭小子!你把咱们家的粮食都给割没了!那几天,母亲一直在哭,一直流泪,我的三弟已经饿死了,瘦小的不成样子,我们亲手埋了他,几杯黄土,随随便便就像葬狗一样,给他埋了……”

江沅喉头哽咽起来,那眼神,是在小心翼翼询问:这,就是你的过去吗?

“不是!”

他失笑,又用筷子亲自去拨盘子里的菜。“我的过去,仅仅这么简单就好了……”

他眼眸惆怅地叹。“后来,我终于找到出路,被一个过路的戏班给看上了,他们说我是唱戏的料,因为我嗓子好,皮相好,便死死不放……我就那样把自己卖给了他们……那天,我记得我母亲,弟弟妹妹们一个个都很高兴,就像我已经考上状元爷似的,觉得家里前途有望了,唱戏如果挣得多,表现好,会给我发一些月钱,钱虽然不多,到底我可以时不时寄一点回去……”

“戏班子当然苦,每天是吊嗓子,练功,练劈腿,稍微做错一点,师傅就会拿板子打……我有几个师兄弟,就是因为不堪忍受那师傅的责罚和戏班的苦生活,纷纷上吊自尽了。”

“是啊!我还活着!到现在,我都觉得我居然还活着,就像梦一样,简直说来自己都不信!”

他不可思议地摇头。

江沅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这时菜已经凉了。她不知道能说什么,她的眼流一直流到腮上颧骨。她站起来,轻轻抱着他,把他抱进自己怀里,死死地抱着。

“我妹妹傅琴,是被很多人强/暴才成了那样的!都是我的错!是我给害的!”

他的身体在咯咯咯发抖,在江沅的怀里摇摇曳曳,抖得像风里的枯叶。

江沅后来才听明白了一件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