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

林怀慈坐在马车中还是眯着眼,嘴唇无意识地勾了一下,我本来以为我很强大,但结果人命还是如此脆弱到不堪一击。

林怀慈是黄昏日落时分到的京都,京都的繁华在落日的辉煌下更显壮阔,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静静地混进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只在车帘左下角处印了一个小小的徽记,是一个“林”字。

林怀慈心里的念头转来转去,思绪万千,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家”字。

爹爹来接我回家了。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林怀慈都认得,但组合在一起却让林怀慈陌生到有些新奇。

一段短暂刻薄的人间亲缘,一场无疾而终的走马观花。

阴差阳错,人间百态,皆为过错。

不过没关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将来。

林怀慈一下马车,便看到了一位端庄的美妇一手牵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三人均披着立领对襟披风,迎风而立,脸上的表情平静自若,不过是家里多添一双筷子的事。

林怀慈刚下马车的时候,因为不喜欢别人碰她,所以避过了随侍伸出的手,自拎着裙摆踩了凳几下车。

美妇身旁的两个小美人看了,眼里闪过一丝不屑,果然是乡下来的野丫头,一点教养也没有。

林怀慈的长相自然是极美的,下半张脸像是春日里融融的杏花,极为闲淡雅致;上半张脸的眉眼因常年笼着阴云,眉浓淡合宜,眼极深沉,自是养出几分阴郁绮丽的滋味。

是以整张脸这么一中和,一颦一笑低眉敛目间便能勾魂夺魄,令人怦然心动。

美妇身旁的两个小美人一身皮肤水灵灵,都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长相,温婉柔和,自有一股娴静闺秀的气度。

林怀慈下车后,只端端正正斯斯文文行了个礼:“请母亲安。”

便始终低着头不肯再说话了。

说多错多,她是来谋求生机的,又不是来勾心斗角的。

便是这般老老实实的木头美人做派,反叫林苏妇高看了一眼。

林苏妇自己家里也是有乡下田庄的,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收租的地方玩过,只觉得那里的人行为粗鄙不堪,高声呼喝之间散发出隐隐的体臭。

林苏妇,林洲桑之妻,姓苏,名自华。

当时苏自华一嗅见乡下人如此的气态,便满脸嫌弃地自己给自己定了个框构,其中一条便是远离乡里巴佬。

林怀慈进门后,一直远远地缀在美妇身后,一迈进林家的门槛,便有数十名丫鬟在这三人和林怀慈之间筑成了人流。

林怀慈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深冬不比暖春,即便是倒春寒,也比这渗入骨髓的刺骨肃杀寒意来得让人心安。

林苏妇解下自己厚重的对襟披风,里面只穿着一件立领对襟兔毛小袄,淡黄色的富贵金玉花式,下配紫棠芙蓉裙,这么通身打扮下来,一点也不露年纪,还跟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一样明艳动人。

林怀慈按照先前旁人教给她的规矩,先是束手在侧,待众人坐定后,才慢条斯理斟了一杯安茶低眉顺眼地头微垂,双手呈上,落落大方地开口:“请母亲安好,幺女林怀慈敬上。”

林苏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开口,没有接过那杯安茶:“怀慈自幼养在外面,怕是吃了不少苦头。来,抬起头,让母亲好好看看。”

林怀慈一脸隐忍,这安茶的水莫不是刚烫开煮沸的?她快端不住了。

但林怀慈还是温吞吞地抬起头,只是对上林苏妇的时候眼神闪过一点瑟缩,到底是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姑娘,还是怯场了。

林苏妇只是继续和蔼地笑笑:“你看,左边的是你大姐姐林怀荣,右边的是你二姐姐林怀贵,她们两个也给你包了红包,算是一点小小心意。”

林怀慈之前早就知道这户人家上头还有两位姐姐,一位十五岁,一位十四岁,林怀慈一算自己的年龄,从出生到现在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修真之人岁月漫长,回溯古今,与天地同寿难,于造化延年易。

但此时林怀慈也是一点都不露端倪,柔艳的眉眼谱出一点诚惶诚恐,张开嘴却是连声道谢都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林苏妇一看便知,这姑娘生得聪慧,实际已是被那齐豆华给硬生生养废掉了。

林苏妇满意地微微一笑,就着林怀慈端上来的茶盏,掀开茶盖往里面看了看,只说:“这茶甚好,你应该略微旋几圈,这茶的香气才能从水波里倾泻出来。”

林怀慈忍着热度,一脸木讷地唯唯诺诺称是。

结果明明只是试探着旋换了个角度,烫度陡生,林怀慈终于忍不住,故意把茶盏往林苏妇的裙裾处一扔,委委屈屈地捂着自己的手说道:“母亲,对不住,这茶太烫了。”

林苏妇有些诧异,但还是解围道:“没关系,你既已入了我林家的族谱,这安茶喝与不喝,也没甚么大讲究。”

就这么和和乐乐嘘寒问暖了一小会儿,大家还是散场了。

林怀慈便跟着母亲指派的大丫鬟,大丫鬟端着一个珍宝匣,里面是这位笑里藏针的母亲和两位故作姿态的姐姐的见面礼。

林洲桑早早便分家出去,如今林母整日吃斋念佛,流连庵堂,不问世事;林父年纪越大玩心越重,整天跟着林母在庵堂找那些闻名遐迩的道长们学些仙风道骨的功夫。

林苏氏一手把持林家,也真的把整个林家管的水泄不通密不透风。

所以大家都暗暗羡慕起苏家的好眼光。

本来苏家也不过是依附于名门望族的一个小小书香世家,现在林苏合亲,竟也把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林怀慈慢慢地边思索事情边走着,她开始渐渐怀疑这种深闺小姐的身份到底能拿来干嘛?连出个门都要再三报备。

林怀荣和林怀贵早早在路边等着,看见林怀慈的身影了,料峭的寒意里,这两人捂着暖手炉,相视一笑,闲聊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称林家主母一声母亲的,如今连安茶都不敬,这林妹妹怎能如此,只怕以后是要贻笑大方的。”

林怀慈听到了,她默默站在了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进还是退,片刻后她只挂着笑脸厚脸皮道:“两位姐姐,为何偏偏站在这里谈天?如今山寒水冷,可别冻坏了身子,母亲是要心疼的。”

两位姐姐这才装作刚发现林怀慈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羞赧一笑:“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旁人自然是比不得我们姐妹深厚,故而我们两人之间说话随意了些,让妹妹见笑了。”

林怀慈也没有再继续搭话,微微一笑点过头之后便神色冷淡地越过两人向前走去。

谁知这两位娇小姐又在背后偷偷取笑道:“这林妹妹不知从哪里找回来的,瞧这走路的姿态,刚硬有余,婀娜不足,真是可惜了这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

林怀慈一顿,终于有些生气,她转过头来努力平心静气地答道:“敢问姐姐们今年几岁了?”

两位娇小姐这才有些面露尴尬,但还是温温和和回答道:“怀荣十五岁,怀贵十四岁了。”

林怀慈这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姐姐们年纪比我大,说话自然也应该比我知轻重些,我比不得姐姐们从小娇养,但也知道随意对他人评头论足有失风范。”

两位姐姐们又笑眯眯道:“我们也只是好心提醒一下林妹妹,林妹妹何必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同我们置气,大不了我们不再说就是了。”

林怀慈搂紧了身上的这件鸿雁伴枫叶的立领斗篷,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才是命不久矣。

没想到无论到哪里,她永远摆脱不掉一个野丫头的称呼。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她还能大发雷霆,现在却只能委曲求全了。

林怀慈的脸色阴了一会儿,还是由阴转晴,眉眼微微带笑地回应:“既然是姐姐们好意提醒,妹妹便记下了,不知姐姐们是否专程等着我,若如是,怀慈便请两位姐姐去妹妹的新居里小坐也可以。”

林怀荣和林怀贵才不屑于那偏僻孤寂的荒院呢,但还是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林妹妹初到林府,诸事不适,姐姐们再跑去那小院,乱哄哄挤作一团,怕是要扰了妹妹的清净,还是改日登门小叙吧。”

待这两位绵里藏针的大小姐相伴走远了,林怀慈去那小院的路才堪堪走了一半。

纵使林怀慈厚衣斗篷加身,也还是被冻得脸色青白。她终于没忍住,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这具弱不禁风的身子在这个风雨交加,阴云密布的隆冬,终于病倒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但林姑娘这病来得及时,也给她省去了许多应酬上的麻烦。

以前她都是称病谢客,现在她则是真病谢客。

林姑娘这咳嗽从深冬蔓延到初春,经常咳得额冒细汗。

到最后真的是卧床不起,病骨难支。

她还想再摸摸那柄剑,可她发现,她已经连握住那把剑的手时间一久便开始轻轻颤抖。

她院里的小丫鬟本来觉得这位三小姐花容月貌,以后不一定没有出头之日,现如今发觉了这三小姐一幅气息奄奄的药罐子样,心里也是不忍,也是好生照料着。后来发现林怀慈老是盯着房间里的一把剑发呆,小丫鬟便有些八卦地问道:“三小姐,那把剑可是什么人赠与你的?为何三小姐日日夜夜老是盯着它瞧?”

林怀慈只是虚弱地笑笑:“不是什么外人赠予我的,是齐小娘觉着这柄剑放在她那里也没什么用,只能白白蒙尘,便一股脑都给了我,万一用得上呢?”

她突然忘记了手握绝尘剑一剑霜寒十九州的感觉。

她是彻底把这剑丢了,如今只能困在这无人问津的小院做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孤女。

林怀慈在熬不过去的时候,心里常盘桓着一个念头:我要不现在回去吧,回去做一个废人,也总比在这里做一只笼中囚徒来得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