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这个放弃挣扎的念头逐渐牢牢扎根在问尘子的脑海里,开始抽条生根发芽,如之奈何,挥之不去。

这蹉跎煎熬的一生,逆天而行,的确很苦,林怀慈恣意快活的前半生,像一朵鲜花怒放之后终于开始枯萎。

身在此山中,天公不作垂怜。

林怀慈又想起济渡派的夜,她时常将京都的夜同济渡派的夜作比较,心里老是觉得月是故乡明,逝者不可追,但来者何时可待?

在那一夜,林怀慈觉得自己突然能理解女娲造人的心情了。

在梦中,她站在草原中的一格,不想走,也走不出去。这是个很美的草原,秋暮,但仍有大片大片金黄的牧草,无人采割,也没有任何活物,荒凉寂静得像一个异次元空间,天空像褪色的颜料倾泻下来,笼罩四野。淡橙的光晕打在林怀慈身上,很温暖的颜色。

林怀慈站在这小小的一隅,突然觉得很孤独,非常孤独。

周围突然有了人气,养肥了就宰的羊羔们可怜的咩咩声,晒得发红的糙汉子们相互招呼聊到荤黄段子时嘻嘻嘻嘻的声音,突然又出现了泼辣婆娘教训迟回的丈夫,叱骂逃学的孩子,狂躁的狗追赶着越狱的鸡。炊烟升起来了,袅袅娜娜,勾引着路过的风。

林怀慈看着掌心,那一束风黏腻腻的穿过身边,问尘子抓不到它。这里连风都进不来。

一下子,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像它来时那般,只打了个旋,就不见了。天地间突然暗了下来,天空的颜色也不像抽象派的画风一样斑驳,只是一片静悄悄的黑,夹杂着几抹蓝,空荡荡的天地间又只剩下下一个人。

林怀慈觉得自己比女娲更惨,她造不出人。

夜老鼠凄厉的叫声盘旋到天际又降落到大地。

黑暗与光明交汇,黎明与破晓并行。曜日终于挣脱月亮女神阴冷潮湿的拥抱。

在大大的草原小小的一格中,什么都没有。小小的尸体很快化为一抔黄土,又迅速地被掩埋到黑暗的地底。

如同一只蜉蝣,朝死暮生。

如同一个总是错过同伴的蜉蝣。

其实只是一个被时间与空间阻滞了脚步的小小...小小...小小的迷路人。

梦醒过后,林怀慈怅然良久。

什么梦不梦的,我有资格做梦吗?

林怀慈倚在窗侧,手指划过冰凉的剑刃,在一片月华缭绕中,神色无悲无喜。

可能蜉蝣就是遗憾,生遗死憾,生者被遗失,死后留憾意。

生不欢喜,死不足惜。

问尘子本来以为自己肯定是熬不过那个冬天了,冬季本来就是死亡的季节。

她以为自己不是死在逢生谷,就是死在林宅大院,但所幸,她居然都平平安安地熬了过来。

林怀慈知道,天道法理无情,但居然真的网开一面。

她感激梁族的举手之劳,但她不愿意放下自己的剑。

她手里的剑,历经昼夜,已经是她自己的命。

她愿意做一柄沙场卷刃的剑。

剑不需要信任别人,只要你的精神还在,你的未来就不会一无所有。

这句话美得像是一个梦,踏破虚空而来,只为起死回生。

春东交替,林家书塾已悄然开学,由于林家新贵这贵来得太过于偏芒,所以大多数人家都还在观望。

因为大家都清楚,这官场最讲究的就是你来我往,官官相护。

这林少师已然有些冒犯了官场的规矩,但大家思来想去,的确,是皇帝让他办事。

位极人臣,谁还没做过留名青史万古流芳的梦?只不过这官场污浊,出淤泥而不染,那便如同五柳先生,铺盖一卷回家养老种田去吧。

只不过这林大人骂名与美名齐飞,黑锅与恩宠共济,着实让人眼花缭乱,心惊胆战。

上元佳节,林怀慈却早早地被院里相依为命的丫鬟拉了起来。这林怀慈脾气古怪得很,这个不许碰,那个也不许碰,但今天不行,今天是林家私塾开学的日子,但也是皇族国子监休沐的日子。

皇帝觉得儿子们左右休沐闲来无事,便挑了几个平时读书勤奋刻苦的皇子,来体验体验士族的寒窗苦读一日游。

林家就因为这前一天突如其来的口谕慌了神色,林洲桑育有三女一子,此子尚且年幼,垂髫之年如何能与已即弱冠的皇子们讲经论道,畅谈人生?

所以林家老爷极其奸猾地推出了三个花一样的女孩一同进学,而把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带去了别的地方暂且安置进学一天。

三个女儿起得早,皇子们到得更早。

皇子们一看这娇滴滴的三个姑娘,顿时神色微妙,转头跟一旁的林家老爷说:“这……恐是于礼不合。”

林家老爷只是笑眯眯地说:“女子进学,已是不易。如今我这三位姑娘也是想同皇子们一较高下,皇子们大可放心,届时屏风作隔,林家还是分得清礼仪廉耻的。”

皇子们一听,也微微侧目,只是好奇问道:“三位小姐读书也同男子一般刻苦?”

三位姑娘也默不作声,只是端端正正地大方站着。

林家老爷又继续笑盈盈道:“那倒没有,只是平时受了些名师的指点,有些时候会有点不落窠臼的想法而已。虽说是与皇子们一较高下,但林洲桑也自知臣的这三位女儿的深浅,只不过是小姑娘家也想瞻仰一下皇子们的龙章凤姿,满腹经纶的样子罢了。臣思来想去,实在顾惜爱女,左不过一天时日,便随了这三人的心意。”

林怀慈本来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听这话,眉头便轻皱起来,但也没说什么。

皇子们老早注意到这三位中有一位格外出挑的林怀慈,但也知道这位幺女是最近才到的林府。

如今看这林怀慈身形瘦削,小脸尖尖,面无血色,但也衬得这位小姑娘弱柳扶风,病不胜迤逦,疾不比姝貌。

皇子们想想,心里便也同意了,没想到林家竟藏着一位如此艳惊四座的大美人。

丫鬟们都挎着一个小竹篮,里头搁着笔墨纸砚,还有一些点心糕点。

皇子和姑娘们落座后,林家千挑万选才筛选出的持重渊博的讲师才慢吞吞地开场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东坡居士少年心性,年少时的相遇缠绵悱恻成十年的爱慕不休,夜深有感而写下此悼亡词,但却仍流连花丛。不知大家对此有何感想?”

皇子们面露难色,不知这该如何作答。毕竟在他们眼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顶重要的大事,像是三妻四妾、拈酸吃醋之类的不过小事儿尔尔。

姑娘们也不敢作答,她们若是提出东坡居士此举实属正常,皇子们也许会觉得姑娘们趋炎附势,小人之相;若是指责东坡居士,皇子们又会觉得这几位大小姐善妒,端庄内敛之风也不过如此。

讲师见堂下鸦雀无声,一片静寂,微微一笑,开讲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精神矍铄的老人严肃地捋捋山羊胡,叹息了一声。

“咯咯咯咯咯咯,爱恨本无常,你这倚老卖老的糟老头,别在这误人子弟了。”一位紫袍公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掂了掂手中的剑,然后一把掀翻老人面前的书案。

林怀慈一看见少年手中的那把剑,本来兴致缺缺地躲在后面发困打盹,现在眼神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玄铁宝剑。

少年挑挑眉,笑得露出尖尖的虎牙,刻意压低声音威胁道:“嗨,老头,你说的这句话惹到我了,你说我要把你怎么样呢?”

老人一脸惊诧,但还是谨小慎微地发问道:“敢问阁下是?”

三皇子立马出声呵斥:“七弟,不可如此胡闹,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怎可如此无礼?”

七皇子不屑地撇了撇嘴:“那是你们,我又没认这个糟老头作老师。”

二皇子又是耐心地开解道:“七弟,但这位俞先生毕竟也算是哥哥们的老师,你就暂且放过这位俞先生,给哥哥们一个脸面。”

俞先生也不好为人师了,他一听到“七弟”这个词,便知道了这便是那名满京都的跋扈小七王爷。

当场俞先生便一老一实地行了个跪伏大礼,待二皇子和三皇子都通融完毕后,才颤颤巍巍道:“俞含彻不知七皇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七皇子见谅。”

七皇子本就是玩闹心态,吓唬吓唬这位博览群书的儒师,于是便顺着哥哥们给的台阶顺坡下路:“哥哥们说的对,俞含彻,你便继续讲你的书吧,不用再管我。”

七皇子说完,便又大大咧咧地在哥哥们的后面自寻了一个座位坐下。

原来这七皇子是一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本来听课的名单上是没有他的,但七皇子就是胡搅蛮缠,一路仗着七皇子这个身份通行无阻。

七皇子本也是不想这么闹腾的,谁知这俞含彻居然敢给皇子们下马威,让皇子们都左思右想前瞻后顾,便起了心思进来搅局,演了一场恩威并施的把戏。

俞师也不再摆老师的谱了,有这小霸王在,谁敢多置喙一句。

后来,这位才学横溢的儒生在授课内容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向严肃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说道:“吾近日涉猎外番典籍,略有所获,典籍中言:雨落大地,风眠天空,汝之归宿在何方?”

换而言之,这句话的意思便是雨的归宿是大地,风的归宿是天空,那么你的归宿呢?

此言一出,大家都在四下思索,只有林怀慈一人从头到尾神游天外,心不在焉。

俞含彻为人师表,遇到这种学生也很头痛,所以他心想,皇子们的马威不好下,这位林三小姐倒要让她收收心,端正一下进学的态度才可。既然进学,那便要学有所成,也免得蹉跎岁月。

学高才为师,身正即为范。

于是俞含彻环顾一周,便点了林三小姐的名,让她作答。

林怀慈最开始被叫到名字的时候,还一脸莫名,但还是乖乖站起来,认真回道:“归宿不一定绝对。也有人没有归宿,天地遨游是他乡。”

俞含彻接着又说道:“可那本典籍中又提到过没有归宿的人,也就没有信仰,没有敬仰的人,永远不配得到神的垂青,是会被神所厌弃的。”

是会被神所厌弃的,林怀慈一听到这句话,无奈地笑了笑,她现在就是被天道所厌弃之人,外人不知道的,你我之间的阴差阳错,他们只看得到开头与结局,却不清楚里面卷入了多少孰是孰非,情深缘浅,浓墨浅彩。

世人妄语,非当局者,牵扯不清。

林怀慈又轻声细语地辩道:“宇宙浩渺,很多人终究一生穷尽一切也未必瞻仰得到神迹,付出大于收入的东西,利不配位,怀慈不会费心。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俞含彻眼神一亮,继续说道:“神迹可不是高高在上,有时候人生巧妙的一个转折与拐点,都是它。羔羊为了救人而死,死后却可以复活。起死回生,重获一世。人与神,羊与人,全都是应唤而来,这些全都是神迹。它就存在于我们之中。你的格局看似很大,未必太小了。”

林怀慈身子虚,上元佳节又是早早眯着眼睛就被从被窝里挖了出来,眼下已是面色愈加瘦弱,她忍不住还是轻咳了一下,慢慢道:“雨的归宿未必是大地,也可以是天空。

同样,风的归宿未必是天空,也可以是大地。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前,谁又敢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呢?没到最后一刻,没人会明确自己的归宿,自然大多数人也不会放弃。

既然自然生灵皆为神的手笔,万物有灵,就应该随心而动,而不是局限拘束于某种法则,有容乃大。

世间百态多样所以莫测,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谁又能说自己的结局命中注定?

再则一个人就算没有固定的信仰,万物有灵,信奉天地生灵,同时也相信自己,这未必不可算是一条出路。

神如若仅仅因为人们不爱戴拥护它,便厌弃那些人。这种天神,不信也罢。

持身中正,方可走得长远。”